尹歌的視線緩緩從方嵐身上移開,直視著曲大班,唇邊掛著一絲吟吟淺笑,輕聲道:「曲大班說的在理。花有百日紅,人無千日好。曲大班不就是個絕好的例子嗎?」
方嵐眉頭微皺。依照她的經驗來看,尹歌組的任務多半是和她恰恰相反。方嵐要做的是殺死上一任做餃子的人,以及令媚姨深感幸福,那麼尹歌的任務很有可能就是保護上一任做餃子的廚娘,以及令媚姨感到絕望。
尹歌是個長袖善舞,八面玲瓏的女人,她和曲大班無冤無仇,可如今一上來就這樣針對曲大班,難不成……曲大班就是媚姨?
方嵐暗自思考著,只可惜現如今機械兔聯絡器在薄易身邊,要想查看媚姨詳細的身世和目前的幸福指數,首先要和薄易匯合才行。
對於尹歌的諷刺,曲大班只是眸色一沉,卻並不發作。她款款走著,領著方嵐和尹歌向三層的包廂走去,方嵐暗自側眸,睨著尹歌,心裡頭的小火苗愈來愈旺,尹歌卻淺淺笑著,淡淡地轉頭看她一眼,又將眼神輕飄飄地移了開來。
這所謂的包廂,竟原來是個小些的舞池。燈光微暗,音樂典雅而輕緩,地板則用汽車鋼板支托,當人們隨著節奏挪動腳步時,可感受到自腳尖傳來的微微晃動感,因而這地板又被稱作是彈簧地板。若是舞池中的客人們跳舞跳得倦了,可以坐到不遠處的卡座上,點些西式餐點,喝點小酒,歇上一陣。
曲大班在舞池邊暫一駐足,看了看,隨即美目一亮,領著二女往卡座上走去。方嵐輕輕抬眸,遙遙一看,便見那被香菸煙霧繚繞的卡座上坐著數名軍裝男子,瞧那些男人的臉色,皆十分嚴肅,不像是來尋歡的,好似是來討論家國大事的。
待緩緩走近,便聽得卡座中央一名四十餘歲左右的男人驀地一笑,掐滅菸頭,斟滿酒杯,對著在座的其餘人說道:「好了,不提這些了。今夜便在溫柔鄉里一醉,明日起來,再去辛辛苦苦地做英雄。」
他此言一出,座上的四五名男人都放鬆了許多,抬頭往候在卡座邊上的諸位嬌嬌看去。不止曲大班帶了人來,另幾個大班也各自帶了手下最得意的舞女前來,這場面實在令方嵐有些緊張,一個勁兒地往曲大班身子後面縮,希望不要有男人看見自己。誰曾想尹歌看在眼中,驀地勾唇一笑,猛地一推方嵐,方嵐一驚,雖不至於踉蹌著向前摔去,卻也差點兒摔倒,堪堪站住腳步。
她這一番動靜不小,惹得還沒挑選舞伴的兩三個男人都目光灼熱地看了過來。那些男人上下打量著方嵐,湊在一起,壞笑著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起來。
座中央那四十多歲的男人看著屬下們的樣子,笑著道:「怎麼?還爭搶起來了?」他定定地看向一身雪白旗袍、頗為學生氣的方嵐,眸中漸漸有了興致,緩聲道,「分明是個剛成年的小姑娘,怎麼來這裡跳舞了?」
尹歌想看方嵐如何應對,可此時另一個男人卻偏偏起身,邀了尹歌跳舞。尹歌斜他一眼,那似怨懟似嗔怪的眼神勾人得要死,媚到了骨子裡,口中卻小聲道:「我不想跳舞。你請我喝酒罷。」
那軍官見她貌美,她說什麼,軍官便應下,另找了一個不遠的卡座,慇勤地點餐倒酒。尹歌模樣雖媚,言語卻冷淡,眼神時不時地往方嵐那裡看去。
曲大班不替方嵐作答,方嵐便只好坐到沙發椅上,硬著頭皮道:「我叫方嵐,是美專的學生,學西洋畫的。家裡貧寒,交不起學費,買不起畫具,便趁沒課時來這裡跳跳舞,賺些錢。」打量著那些軍官火熱的眼神,方嵐抿了抿唇,又補充道,「我不出台坐鐘的,只跳舞。」
她本想讓那些男人失望些,不成想男人們的視線卻更加灼熱了。
曲大班微微勾唇一笑,甚是滿意,低聲道:「這位是憲兵司令部的白司令官,如今率兵暫時駐紮在城郊。旁邊這幾位分別是鄭處長,邢處長,令處長,俱是司令部內前途無量的精英人物。」
白司令聞言,深邃的眼眸望向曲大班,忽地道:「你家大班,當年和你一樣,也是學西洋畫的學生。認識她時,我沒錢,是個窮小子,現在麼,也算是有些家當了。」他緩緩一笑,「方嵐是吧?好好學習啊。過了今夜,就不要跳舞了,我給你錢,足夠你生活和讀書的。」
方嵐還來不及說些什麼,曲大班卻惱了:「你這糟老頭子,亂做什麼善人?」
白司令哈哈一笑,望著她,眼眸卻分外幽深,道:「總要做幾樁善事,洗一洗槍口上的血,好給兒孫積些蔭德。」
方嵐看著曲大班和白司令,憑著女人的天生直覺,覺得這倆人一定有什麼故事,已經在腦中腦補出了一齣好戲:貧家出身的舞女遇上還沒混出名堂的小兵,相愛卻就此錯過,若干年後,兩人重逢在燈紅酒綠的百樂門舞場,一個是人脈深廣的舞場大班,一個是位居高位的軍中司令……不知前緣能否再續?
果然,曲大班和白司令吵著吵著,吵到舞池上去了,在悠揚的樂曲中轉著圈,走著步,愈摟愈緊。方嵐逕自發著呆時,旁邊的幾個x處長和x處長滿滿圍在了方嵐身邊,開始不住地問起她問題來,開始時還問些美術方面的事情,好在方嵐上大學時為了湊夠藝術學分也修過油畫課程,還能以一種很裝x的姿態回答一番,等到後來,那個鄭處長幾杯酒下肚,竟開始玩弄起她的頭髮來,另幾個軍官也開始問些讓方嵐無語的問題。
「方小姐用什麼洗頭髮啊?頭髮怎麼這樣順滑好看?」
「方小姐噴了什麼香水喲,我都快醉了。」
「方小姐以後便由司令資助上學了,嘖,無緣再在百樂門中相見了。不知方小姐課業忙不忙,有沒有時間出來玩?」
這個世界雖然也是民國設定,可卻與真實的民國歷史毫不相關。但方嵐看著這些軍官的德行,大概也猜到他們這個組織是什麼水準了,簡直分分鐘想呵呵。
她正暗自翻著白眼,思考著抽身之術時,忽地見到面前出現了一雙穿著黑色軍褲,蹬著黑亮軍靴的大長腿。那男人一言不發,逕自坐到了對面的沙發椅上,兩腿分開,頗具氣勢。方嵐還以為是哪個跳舞的軍官回來了,慵懶地抬眸一看,卻不由得嚇了一跳,手中的高腳杯一抖,紅色的酒液瞬間撒到了胸前。
旁邊的鄭處長眼睛一亮,竟直接用手去擦,方嵐反應極大,一把避開,立刻站了起來,連忙說道:「我……我、我去整理一下。」
鄭處長卻依舊醉了,張手拉住她的胳膊,笑道:「別走,別走。方小姐,我幫你擦,保證擦得你舒舒服服。」
方嵐無語凝噎,連忙用力掙脫。
就在此時,幾個吵鬧的軍官忽地都安靜了下來,甚至舞池中的人們也停下了腳步,向這裡看來。
黑洞洞的槍口,直直地抵在鄭處長的額頭。順著槍身看去,那持槍者的大簷帽壓得極低,帽上的軍徽熠熠發亮,只微微露出半張線條冷硬的面容來,一襲黑色的軍裝制服外披著大衣,身材倒是修長結實至極。
鄭處長怒了,道:「你……薄易,你做什麼?要殺我?」
薄易微微勾唇,輕輕抬高帽簷,收回了槍,在手中不住把玩著,同時沉聲道:「抱歉,鄭處長,薄某一時衝動。只是鄭處長剛才拉扯的女人,正是在下的未婚妻子。換做是鄭處長,也是想要拔槍的吧?」
鄭處長被那槍鬧得酒醒了一半,道:「未婚妻子?」他眉頭一皺,掃興至極,擺擺手,冷笑道,「鄭某可沒有玩弄人家妻子這種喜好。這小姑娘也沒有跟我們說她訂了親,更沒有說是和威風凜凜、大名鼎鼎的薄團長訂了親……嗤,我倒平白成了姦夫了?真是冤枉。」
曲大班踩著高跟鞋,快步走來,道:「怎麼回事?」
薄易一把拉過方嵐,護在身後,轉了轉槍,微笑著道:「不是什麼大事。我與方小姐是指腹為婚。只不過由於戰亂,我二人已分別多年,近兩年更是連消息也通不上。如今碰巧暫駐本城,我便急急忙忙來尋故人,誰知竟一路尋到了百樂門來。擾了幾位同僚的興致,實在不好意思。只是這人,我是肯定要帶走的。」
曲大班眼珠一轉,倒沒說什麼。白司令則以寵溺(?)的眼神看著薄易,呵呵笑著,調侃了他幾句,便大手一揮,讓他把人帶走。方嵐小舞女毫無話語權,驟然被薄易一把摟住,又被他強硬地罩上他自己的大衣,隨即匆匆往樓下走去。
經過尹歌那一桌時,薄易看都沒看這裡一眼,方嵐自覺像得勢小人一樣,緊緊挽著薄易結實有力的胳膊,淡淡地瞥了面無表情的尹歌一眼,又漫不經心地移了開來,心裡簡直樂開了花。
出了百樂門,晚風輕寒,方嵐忍不住打了個冷戰,幸而很快兩人便入了溫暖的車廂裡。有司機在,方嵐不好開口問太多事情,所幸車開了不過五分多鐘便停下,方嵐抬頭往窗外一看,便見一個金色的大燈牌上寫著「金國飯店」幾個大字。這便是兩人今晚所住的地方。
一進豪華客房內,便是誰也插不進來的二人世界。方嵐全身一鬆,一把從後方撲倒薄易,把他壓在鬆軟的大床上,笑道:「幸好你來找我了。快,把聯絡器交出來。」
薄易想著方嵐被夾在幾個軍官中的模樣,眸光一沉,驟然翻身,把她反壓在床上,手緩緩伸入旗袍內,開始時動作還很是溫柔,誰曾想忽然之間便高高抬手,狠狠地打起她可憐的小屁股來。那啪啪的響聲聽得方嵐面紅耳赤,知是又讓薄叔叔不高興了,連忙笑著求饒,這才讓薄易收手。
方嵐揉了揉自己受罰的屁股,哼了一聲,專心看起聯絡器來。薄易輕撫著她順直的長髮,啞著嗓子說道:「我查過了,可以確認,那位曲大班正是『媚姨』。畢竟百樂門內,符合聯絡器所描述的生平經歷的,只有她。她現在的幸福度只有40/100,我們要在兩週內令她達到90/100。你跟在她身邊,可有些什麼發現?」
方嵐嗯了一聲,轉過小腦袋來,問道:「你剛才看見尹歌了嗎?」
薄易搖搖頭,漫不經心地道:「尹歌?沒看見。她也在?」
方嵐心上一喜,猛地起身,在他臉上親了一下,隨即道:「在啊。她是我們的對抗方。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她的搭檔叫錢成,是個肌肉壯漢,但是長得挺憨厚的。」她摸著下巴,邊思索邊說道,「果然,媚姨就是曲大班。怎麼能讓媚姨感覺幸福呢……」
她嘆了口氣,有些同情地說道:「都三十多歲了,還要在名利場上天天費心周旋,我要是她,我也不幸福。如果我們能讓她脫離大班的身份,還能過得衣食無憂,身邊還有個稱心的男人相伴,那她肯定能幸福了。」
薄易定定地凝視著她,勾了勾唇,輕聲道:「這並不容易,比殺人要難得多。」
方嵐靜靜思索片刻,隨即道:「要怎樣才能過的高興,還得要親自問本人才行。我必須回到百樂門,跟在她身邊。而且不是還有個什麼針對職業扮演好壞的評分嗎?我還要再在舞女的位置上堅守一段時間。」她對著薄易笑笑,壯著狗膽捏了捏薄叔叔的臉,「不要吃醋啊。有你做後台,我就再也不是那個沒根基的小舞女了,肯定能護住自己。」
薄易點了點頭,沉聲道:「我這幾日都在城裡工作,不必回部隊,會時常去看你的。」頓了頓,他又凜聲道,「尹歌……有做什麼嗎?」
方嵐撇了撇嘴,直言道:「她推我。當時我躲在最後,不想被那些什麼處長的看見,結果她狠狠推了我一把,把我推到前面去了。」
說罷,她目含試探,看向薄易。
薄易眉頭一蹙,冷冷勾唇,道:「放心。我會收拾她的。」
方嵐嗯了一聲,重重地點了點頭,圈住了他的腰,奮力把唇上的口紅往他的黑色軍裝上蹭,惹得男人胸膛微震,逐漸情動。可方嵐心裡卻不由得想道:薄易說的收拾,會到什麼程度?到底是老相識了,他應該不會下狠手吧?
在這個恩典世界裡,受典人可以將對抗組置於死地。處理掉尹歌組,實在是個穩妥而直接的方法,但是方嵐不敢這麼做。她摸不準薄易對尹歌的態度。薄易雖自稱對尹歌的糾纏十分厭煩,可是但凡是個正常人,被這麼一個大美女痴痴喜歡這麼多年,總會生出些惻隱之心的吧?如果她真的對尹歌下手,薄易大概是會生氣的吧?
激烈的歡好之後,方嵐洗了個澡,本想等著接替去洗澡的薄叔叔一同入睡,可最後還是沒撐住,閉眼睡了過去。次日一睜眼,薄易卻已經不在身邊。方嵐第一反應有些驚慌,等看到薄易留下的紙條時才放下心來,卻原來薄先生有要事在身,必須一大早便趕去憲兵司令部。此外,他還留下了曲大班所租住的地方的詳細地址。
這一日是週末,方嵐不必上學。她梳洗妥當後,拎著小包,叫了輛黃包車。小車穿過弄堂,繞過大街,最終停在了一處不大起眼的小院前。方嵐給了車伕不少銀錢,車伕連連道謝,喜不自勝,看得方嵐著實有些心酸。
她款款走到小院前,敲了兩下門,少頃之後,門板被人輕輕從裡面拉了開來。門內的婦人見是個陌生的年輕女子,眉頭輕蹙,目帶警惕,溫聲道:「我家小姐不在家中。客人請回吧。」
方嵐一愣,下意識覺得這婦人說的是假話,立刻冷下臉色來,道:「我是有要緊事的。若是誤了你家小姐的事,你可擔不起。」
婦人卻又重複了一遍先前的話,面不改色。方嵐受了挫,有些狐疑,卻忽地聽得院內的二層小樓上傳來一聲輕笑。
她退了兩步,抬頭一看,便見曲大班穿著吊帶睡衣,站在二樓陽台前,笑著道:「讓她進來吧。我可惹不起未來的團長夫人。」
婦人這才開門迎客。方嵐一跨進院內,便見院內種著數樣花草,生機漾然,而這院內的小樓則是中西混合的風格,既有中式的典雅,又有西式的洋氣。
曲大班罩了件銀狐大氅,款款走下樓來,美豔逼人,唇邊帶著波波淺笑。方嵐便是在現代見多了美人,也不由得有些出神。
曲大班在沙發上坐下,道:「你若是來謝我,大可不逼。我拉你入這個場子,是為了自己賺錢,沒存什麼好心。你能勾搭上名聲在外的薄團長,我一點忙都沒有幫,是你自己的福氣,也是你父母為你定下的姻緣。」
方嵐笑了笑,道:「我之前既然答應了曲大班說先做一個月,還是不反悔的好。曲大班十分照顧我,處處為我著想,我必須要謝謝曲大班。」
未來的媚姨一哂,眉頭一挑,懶懶說道:「少來這一套。說罷,難道你和那薄團長之間有什麼問題?你不願意跟他?我看他還算是個良人,尤其和其他軍中人士相比而言。縱是作風狠厲了些,對你好便行。」
她的話給了方嵐啟發。方嵐立刻為了重返百樂門而瞎編亂造起來:「大班看的真準。我先前自然是知道薄團長在城郊駐軍,還在城中辦事的,可我卻並沒有去找他,自然有我的原因。我不好在您面前說他的那些個陰私事情,總之,我要是跟了他,才是真正的跳進了苦海裡。說不定……說不定我過幾天,便被他給弄死了……我、我寧願做舞女!便是要受人眼光責難,也絕不嫁給他!」
曲大班被方嵐的言語和那一雙泫然欲泣的眼睛給驚住了。她指間拿著香菸,想了又想,憶起薄易那張冷硬的臉,那雙帶著殺意的眼,驚疑不定,最後還是信了,重重地嘆了口氣,紅唇微動:「罷了。便由著你。若是薄團長那混不吝的來這裡鬧,皆有我擋著,你不必操心。你這幾日便在我這裡暫住著吧,他再混賬,再憤怒,也不敢來闖我這小院的。」
方嵐興高采烈,現如今她不但重回了百樂門做舞女,還能日夜跟著曲大班,實在不能更方便完成任務了。只不過嘛……薄易就要為此委屈一下了。
曲大班答應下來之後,便又上樓補眠去了。舞女便是這樣,夜裡操勞,白日休息。
那僕婦聞說方嵐要暫住此處,便去為她收拾房間,方嵐也跟著幫忙。她往後院走去,要收新曬的被子時,忽地動了動鼻子。
一陣奇香若有若無地自某處傳來,著實誘得方嵐食指大動。
她神思都有些恍惚,收被子也不記得了,徑直循著香味尋去。走啊走啊,走到了後廚裡。
後廚裡頭,火上正煮著些什麼。
方嵐掀鍋一看,便看見一鍋雪白的餃子在沸水裡浮浮沉沉。她驟然清醒過來,暗想道:這不會就是故事的主線人肉餃子吧?曲大班已經開始吃這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