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輕辰被抱住,茫然地望著虛空,似乎是在看向遙遠的過去,看著那個苦苦掙扎的人。他也想問問,生命這麼美好,自己怎麼成了這樣子呢?
陳輕辰曾經以為自己會和孫耀南白頭到老,所以為兩個人的暮年設計過很多種方案,並為此期待了很久,只等有朝一日兩個人長出皺紋、花白了頭。
可惜,可惜。
陳輕辰總覺得孫耀南都五十了,眼見就要勝利,他們的愛情故事即將畫上圓滿,卻趕不上人世滄桑變化。
他忍了那麼久,似乎就要抵達終點,一朝前功盡棄。
「你知道嗎,」陳輕辰回抱住許翰謙,把腦袋枕在他的肩膀上,「孫耀南直到和我分手的那一刻,都沒有對我說過難聽的話。」
許翰謙靜靜聽著,讓陳輕辰盡情地說下去。
孫耀南一直做得很好,在任何人眼裡都是滿分的伴侶。除非出差,應酬再晚都會回家,從來不和陳輕辰吵架。所有質疑他們不般配的聲音,都被他毫不留情鎮壓下去,哪怕是生意上的合作夥伴也無所謂。
後來他們結婚了,兩個都不是衝動的人,交往了十年才決定走完這個形式,權當做一個紀念。那場婚禮讓兩個人的感情重新回到了熱戀期的甜蜜,以至於忽略了這十年間隱隱的不安定。
那時候,陳輕辰以為他們的生活會一直這樣下去,像無數個普通的異性戀夫妻一樣,將滾燙的愛情內化為另一種相依為命的感情,雖不激動人心,但卻細水長流。孫耀南似乎也很滿意這樣的日子,他依舊按時回家,有事報備,不向任何人隱瞞陳輕辰的存在。
無論是陳輕辰得知孫耀南出軌之前還是之後,他都保持著這樣嚴謹忠誠的作風,認真得荒唐。他甚至在被質問後,還匯報工作一樣向陳輕辰坦誠了自己的斑斑劣跡。可怕的是,他和那麼多男孩子上過床,陳輕辰十多年卻一無所知。
不,不算完全一無所知,他想起了那個襯衣男孩,並逼問孫耀南有沒有和他做過,答案竟也是肯定的。陳輕辰不可置信,面對著孫耀南的坦白,又不得不相信他愛著的男人一直在出軌。
「多可怕,他做得天衣無縫,我明明撞見過一回,卻還是和他結婚了。
他瞭解孫耀南,即使對方總是面無表情,陳輕辰卻能從孫耀南的眼神裡判斷他的喜怒哀樂,那個男人對所有的男孩子都一視同仁:他們都不過是孫耀南抒發慾望的工具。孫耀南既不在意,也不排斥——就像那些年輕的肉體不過是一樣物件而已。
孫耀南苦惱地看著歇斯底里的陳輕辰,滿身的束手無措:
「輕辰,輕辰,你管那些人做什麼?」
「我到現在都不明白,肉體的歡愉真的那麼重要嗎?」
陳輕辰皺著眉頭趴在許翰謙懷裡,像個無知的孩子一樣疑惑,似乎是在詢問許翰謙,又似乎是在問那個背棄他們感情的男人。
「我鬧過、吵過,與他分居冷戰,最終仍然回到了他身邊。那時我看開了,既然他將慾望和感情一分兩半,只要孫耀南不對別人動心,等到他老得再沒能力,陪著他的人終究是我。不過現在想想,那樣又有什麼意思呢?」
許翰謙一直沒有說話,也許這是陳輕辰初次向別人講述那些故事,吐露自己幾十年來的心情。
陳輕辰擁抱著許翰謙,不再糾纏於他們之間的齟齬,反而開始用溫和乾淨的聲音講述著過去的故事。他講他們校園裡的相識,步入社會的艱辛,生活漸入佳境的輕鬆,還有第十年的海誓山盟。
許翰謙知道了那個男人如何帶著陳輕辰離開富裕的家庭,一步一個腳印打下自己的基業;
知道了那個缺乏幽默感的男人笨拙地為陳輕辰講冷笑話;
知道了那個男人和陳輕辰一起裝修每一個家;
他甚至還知道了那個男人如何冷漠地趕走找上門來的小三。
陳輕辰和孫耀南的過去像所有戀人一樣美好,他們互相關懷,互相扶持,將對方的一切放在心上。然而這並不影響孫耀南一次又一次的出軌,這令陳輕辰無法理解。
「知道他出軌多次後,我就向他提出了分手,他卻死活不同意。見我下定決心,他甚至暴怒起來。那是我第一次見他氣成那個樣子,好像恨不得殺掉我。
「後來他對我發誓,再也不會和別人上床。可笑的是,他之所以這樣做僅僅因為我會為此生氣,而不是因為出軌是個錯誤。」
「你本該在那個時候就分手。」儘管心疼,許翰謙還是不贊同陳輕辰的當斷不斷。
陳輕辰嘆息起來。低聲回答。
「可我捨不得啊。」
當時兩個人爭吵了兩個多月,陳輕辰搬離他們的屋子,扔掉手機卡,躲在出租屋裡足不出戶,仍然被急紅了眼的孫耀南找上門來。
他像一頭走投無路的野獸,下巴還帶著青黑的胡茬,紅著眼踹開房門,鉗著陳輕辰的肩膀問到底怎麼才肯回去。然而陳輕辰覺得自己沒辦法原諒,他已經不敢相信孫耀南了,只要一想到這個人若無其事地背叛自己這麼多年,他就覺得齒冷。
聽到這句話的孫耀南像是受到巨大的打擊,搖晃了兩下,竟然屈腿跪了下去。他抱著陳輕辰的腰,把頭貼在陳輕辰的腹部上發抖,用力地幾乎將人折成兩半。陳輕辰當時就受不了了,孫耀南從來都不是用尊嚴博取同情的男人,哪怕是面對不贊同兩人戀情的孫父,也沒有用下跪來乞求過。
正因為陳輕辰瞭解他,所以才會捨不得啊。捨不得看他恐慌到暴怒的樣子,捨不得他低聲下氣求饒,捨不得他慌亂無措得幾乎要哭泣。陳輕辰無法狠心看著自己一路陪伴的男人失去他的冷靜自持,連從前最在乎的事業都棄之不顧。
至少那個時候,孫耀南真心實意不想和自己分開。陳輕辰所求不多,只要對方還存有哪怕一分愛意,他也可以給他無數次機會。
有個作家說過,當你愛一個人的時候,會低微到塵埃裡。陳輕辰何止低微到塵埃中,他像是被活埋,很多年不見天日。可就算那時願意原諒,陳輕辰卻再也無法相信孫耀南了。
那個人祈求他回心轉意的時候,發下不再接受任何人示好的毒誓,從此安分許久。可是陳輕辰時常疑神疑鬼,總懷疑孫耀南又悄悄在外面做了壞事,卻又沒有證據,這讓他感到疲憊又厭倦,索性不再關注孫耀南又和哪些人見了面,做了哪些事。
就這樣猜忌著過了一段相對平靜的時間,直到三年前陸文宇出現。也許不止三年,陳輕辰常常想,只是孫耀南終於懶得遮遮掩掩,才暴露出更多的痕跡。雖然陸文宇不同於從前那些男孩子,可是陳輕辰累了,他抱著僥倖的心裡將他們歸為一類人,只等著孫耀南像以前那樣厭倦,再回到自己身邊。
說完這些冗長無趣的愛情故事,陳輕辰也覺得可笑,他自以為瞭解孫耀南,恐怕全都是錯覺。他最終羞愧地閉上了嘴,房間裡安靜了好久,許翰謙突然開口輕輕地問:
「除了這些呢?」
「什麼?」
「除了你和他的愛恨情仇,這二十年來還有什麼值得回憶的呢?」
陳輕辰愣愣地抬起頭,沒有聽懂的樣子,似乎許翰謙說的是外星語。
「除了和他糾纏,你還做了什麼?你的工作如何?你的同事和善嗎?你的朋友們呢?」許翰謙捧起他的臉,平淡如水地望著陳輕辰,不帶一絲輕蔑和責備,「我十八歲的時候,希望將來能開一家咖啡店,你呢?你曾經的夢想是什麼?」
陳輕辰怔忪片刻,淚水無聲無息地湧了出來,迅速打濕他的臉頰。他急促地喘息著,似乎下一秒就要窒息,悲痛地哽嚥了很久,陳輕辰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我想不起來了。」他哭著說,「我好像獲得過很多次獎賞,和朋友聚會,有想要達成的目標,可是我全部記不清了。」
「輕辰,你還記得《越人歌》嗎?」許翰謙吻去他的淚水,「你寫過,你是因為《越人歌》愛上文學,從而成為編輯的。」
「是的,是的,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陳輕辰背了一句,就再也背不下去。他兒時無數次吟誦這首歌謠,閉著眼睛都能夠默寫下來,如今卻記不全了。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錯過些什麼。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許翰謙擦著陳輕辰的眼淚,將他遺忘的部分接了下去。
陳輕辰嚎啕大哭起來,似乎一瞬間縮小成委屈的孩子,要把多年來的隱忍一掃而空,而不用去顧忌是否會讓身邊的人心煩。
許翰謙有種直覺,遭遇劇變後陳輕辰恐怕是頭一次痛哭。一個人若是對痛苦習以為常的話,反應也會變得遲鈍。
而對於陳輕辰嘶啞難聽的嚎啕聲,許翰謙並不覺得可笑,因為他知道假如自己露出軟弱的醜態,陳輕辰同樣也不會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