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他們在回臺北前去看了燈塔。昨晚的對話之後,邱天察覺到他和阿發的距離有些改變,像是從玩樂區進到談心區,但偶而又被丟回玩樂區,很微妙,就像岸邊的岩石,被浪拍打的若隱若現。
這樣不行,要把它釘死在談心區,就算當朋友也要當談心的好朋友。邱天看著阿發被陽光勾出的側臉,在燈塔前下了決定。
他們在傍晚坐上回臺北的高鐵,車廂空曠,細雨在玻璃窗斜斜劃過,阿發縮坐在椅上,神情略顯疲憊,跟邱天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
車過台中,邱天想起阿發在部落格上提到的中港轉運站,於是開口說:「對台中熟嗎?下次帶你去玩。」
「熟的很,沒跟你說嗎,我後來在台中唸書,百貨公司旁邊那家。」
「沒,怎麼會跑去台中念?」
「我妹在台中唸書,那間學校又不錯,我也蠻喜歡台中的,就去啦。」阿發調了下位置,面向著邱天,「我妹畢業後就留在台中,我常去找她,如果不是現在這個工作我很喜歡的話,我大概會搬到台中吧。」
「嗯,我也喜歡台中,」邱天認同的點頭,「小誠很喜歡臺北,但我就看不出臺北哪裡好,雞排又小又薄,珍奶也不好喝。」
「對啊!我學校那裡有一家,很好吃,比臉大,只要40元,你下次回台中可以去吃看看,」阿發開心的用手比了雞排的大小,仔細告訴他雞排攤的位置。
阿發看著邱天很認真的把位置存在手機的備忘裡,停了一下才說:「你會留在臺北是為了陪小誠吧?」
邱天呆了一下,才問:「你怎麼知道?」
「因為這就是你會做的事啊,你是個好哥哥。」
邱天突然一陣不自在,像做了好事被誇獎的五歲小孩。
「你這個哥哥也不錯,」他立刻轉移對話焦點,「你們的個性是很像的還是相反的那種?」
「還不到相反,但不太一樣,你忘了她是金鑲玉,我妹說她是率性妖婆,我是任性魔頭。」阿發稍微抬頭看他,「其實你們兩個還蠻像的。」
「我哪裡像金鑲玉了?」邱天有點無言。
「哈哈,不是個性像啦,你們都是屬於發光體那種,像太陽一樣在人群裡很亮。」阿發想了一下,說:「你有沒有玩過三國志?你跟我妹都是魅力值80以上的人物,人見人愛,花見花開。」
邱天更加無言,「80也太誇張了,那你是多少?」
「大概是曹豹之類魅力40以下的人物吧,用來擺在後方設成自動管理的,沒什麼存在感,」阿發笑著說,「所以你們在我眼中,都跟太陽一樣亮。」
邱天的胸口被撞了一下,吸了氣才說:「魅力值高也有很多的缺點,我反而羨慕你。」
「各有優缺點,我很喜歡自己這個數值。你們太亮了,大家只看到光。」
「可是你能看到底下的東西,對吧。」他知道阿發看的到,部落格上寫的很明白,阿發看到了,他只是想證實,語氣忍不住有著些微波動。
「大概吧,我只能說你人如其名。」阿發的語氣溫和,像在哄著哭泣小孩的溫和。
人如其名。
這句話撞的邱天腦袋發昏,眼眶一陣酸,他死命捉緊扶手,好半晌才用毫無情緒波動的聲調說,「你也是啊,跟早上的太陽一樣,啊快到了,我衝去上個廁所。」
邱天把自己關在廁所裡,心臟劇烈的跳,耳嗚頭昏,上次在阿發住處也是這樣,可是這次夾雜了別的,更加猛烈。
他把手撐在洗臉臺上,轉開水龍頭,用力而小聲的呼吸。冷靜!鎮定!他看著鏡子裡的臉,冷靜!他完全不明白自己是什麼狀況,他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他無法思考,他只能先鎮定下來,等回家再想,現在什麼都無法想。
邱天用意志撐著自己下高鐵,和阿發告別,約定明天要傳照片,然後淋著細雨回住處,臉頰很涼,行李都是雨的影子。
李以誠坐在客廳吃滷味看電視,他進門後,把行李往沙發旁一丟,坐到李以誠旁邊,開口說:「我好像生病了。」
然後連他自己都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時,就全身發抖,肩膀抽動,把臉埋在雙手裡,小小的,壓抑的,低聲的哭了出來,阿發的語氣像一隻耙子,直接的插入秋天的滿地落葉,狠狠往上一翻,掀出底層早已腐爛的枝葉,哀傷瞬間傾洩而出。
沒事的,沒事的,不淮哭,不要哭,不能哭,我只是生病了。
李以誠一言不發,放下滷味,貼近邱天坐著,用手在他背上慢慢撫著。
邱天很快止住淚,用手掌壓著雙眼,把頭抬起來靠在沙發椅背上。
李以誠抽了張面紙給他,「小白花?」
「嗯,他知道我是秋天。」邱天恢復的很快,語氣已經平靜無波。
「你不是邱天,難道是夏天嗎。」李以誠有點無奈。
「洗臉。」他深深的吸一口氣,起身去浴室。
他看著鏡子裡的臉。他就是秋天,這個秘密只有太后發現過,連李以誠都沒察覺。
你需要一個比小誠更能看穿你的人。太后說。而太后永遠是對的。
他神色正常的回到客廳,在李以誠身邊坐下。
「說來聽聽。」李以誠遞給邱天筷子,把滷味盤推了過去。
邱天把墾丁街上的油花迸裂和高鐵上的心跳加速、耳嗚頭昏、喘不過氣都仔細的跟李以誠說完,李以誠只是默默看著他,他也默默看回去。
「你有了。」最後李以誠終於開口。
「幾個月了?」邱天從滷味盤裡夾了個大腸頭。
「你愛上他了,你有愛了。」李以誠難得不跟他鬥嘴。
「嗯,我猜也是。」他把大腸頭拿到李以誠面前晃了一下:「你看,大腸頭。」然後一口吃掉。
李以誠默默看著邱天的嘻皮笑臉,「你打算怎麼辦?」
「……先去請示太后。」沒有什麼能動搖邱天對太后的信念。說完又夾起一個大腸頭。
「嗯,那先恭喜你,你看到它的樣子了。」
「我只看到大約輪廓,實際長怎麼樣子還是不知道……等下,你手上那個是什麼?」邱天被一個東西閃到眼。
「喔,戒指。」李以誠伸出無名指在邱天面前晃了一下。
「哼!」
邱天一言不發起身進房,燈也不開就坐在床上,路燈昏黃的光透照著花紋玻璃窗,在書桌前散射成淺淺的影子。就跟他初次見到的愛情一樣,模糊不真切,似乎用指尖一碰觸就會消失無蹤。
愛情迎面而來,莫名其妙,猝不及防。
他起身去廚房倒了半杯白開水,回房放在書桌的空位上,旁邊擺著阿發送他的小餐椅。
「Hi.」他對白開水打了聲招呼,然後像繃緊的弦一樣沉默。
他帶著對人生的困惑和對愛情的渴望去找太后,太后把他丟到青旅,他遇到了阿發,太后建議他去康定,他又遇到了阿發。阿發浪費了三年來認識他,而他懷抱著對愛的渴望認識了阿發。
我是因為想要愛才愛上阿發嗎?邱天在黑暗中問自己。
不是。
因為在山城的夜晚倚著月色時,阿發就在他心裡爆起了油花,劇本在那個瞬間就已經寫好,讓他不知不覺遵循太后的吩咐,自己架橋出去,之後所有的情節,都只是為了這一刻而鋪陳。
他愛上阿發是因為阿發是阿發,不是因為他想要愛。
所以他有愛了,但為什麼他感到悲傷?為什麼他覺得整個城市用他無法理解的方式在悲傷?
他起身走到客廳,問還在吃滷味的李以誠:「我有愛了,但為什麼我會感到悲傷?」
李以誠咬著雞捲看向他:「因為你覺得這份愛沒有希望。」
「喔,」他想了想,「那你覺得有希望嗎?」
「我不知道,不過,你要給自己機會,不要自己亂下決定說沒希望就放棄了。」
邱天認真的點頭,然後露出了笑。
「小白花叫林若晨,很好聽吧,若晨,像早上的晨光一樣,嘻嘻。」說完就走回房間,留下頭皮發麻的李以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