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麻煩

  九月入秋,晨光來的越來越遲,樹葉的露水越來越重,天氣有時極為晴朗,邱天常站在窗前,看著遠處的觀音山和圓山飯店,偶而還能看到松山機場的飛機,用極傾斜的角度穿越雲朵跟地面。

  他的意識變得相當遲緩,像宿醉後就不曾清醒,剩餘的力氣只夠支撐他做三件事,上班、L*B、睡覺。

  上班後的第一件事依然是開MSN,邱天沒有封鎖阿發,倒是阿發在MSN上消失了幾天,再出現時,也只是安靜待在他的朋友名單裡,個人訊息一片空白,後來他開了一個名為「不要打開」的群組,把阿發放進去。

  他不知道阿發消失的那陣子,是封鎖他,或是沒上線,不管答案是什麼,對他都沒差,日子一樣繼續,他一樣花很多時間在睡覺,等著有天能忘記。

  連續兩個週末,邱天都跑回台中,總以為長途巴士來回,可以治癒些什麼,但是每當週日夜晚回到臺北,才發現故事還沒翻頁,入眼的一切都讓他持續發痛,所以第三個週末,他去L*B報到。

  他不再去沒有人咖啡館和簡餐店,L*B成為他新的棲息地,雖然阿發提過來這裡喝酒的事,但他並不擔心,因為他總是坐在最角落,要走到他的位置旁,才會發現有人坐在那。

  每個晚上,他把自己藏在夢裡,那些讓他心碎的片段,在夢裡流過他的意識,冰冷沒有痛覺;那些給他幸福感的片段,卻像超速而失控的車,讓他被撞醒後,還聞得到煙硝味,而花紋玻璃窗卻依舊映著路燈,在書桌前拉出細瑣的光。

  邱天終於明白當年李以誠為何會得憂鬱症,這種巨大的毀滅感,能夠剝奪意志,連他這個打不倒的人,都幾乎要承受不住,但他不擔心,他這種性格,不走極端,而且當他完整的痊癒,會比誰都堅強。

  在等待痊癒的過程中,和邱天最親近的三個人,用各自的方式照顧他,讓他感到慶倖。

  「該來的總是會來,能有這種經歷,對你來說是好事,可以增加你人生的深度。」強哥一如以往寬容,並且頻繁的安排他出差。

  「都會過去的。」李以誠一如以往不痛不癢,然後花很多時間陪他喝酒吃飯。

  「這劇情爛透了,寫成小說都沒人要看。」太后一如以往的往死裡踩,「至少要來些囚禁穿越失憶之類的,『暫時不要再聯絡』,你這叫什麼?虐肚臍?虐盲腸?」

  「不然要怎麼說?」邱天無法反駁太后,因為劇情真的太爛了,不過就是他愛的人不願回應他,如此而已。

  「一句話,『幹!老子受夠你了!』,然後吐口檳榔汁。」

  「 太后,難道你會這樣跟人分手?」邱天覺得這句是白問的。

  「會呀,蠻常的,大部份是說『幹,老娘受夠你了,跟你分手是給你面子,不要給臉不要臉。』然後再補個幾句賤人、垃圾、爛貨之類的。」

  「嗯,總之吐檳榔汁有礙市容。」邱天立刻轉移話題,「我個人是對場景比較不滿意,別人都有颳風下雨或燈火輝煌之類的,我只有普通的公寓大門跟天氣。」他第一次覺得太后一踩再踩的方式比溫情的安慰有效。

  「你這是小成本製作,爛哽爛對白爛場景,所以紅藥水塗塗,很快能結痂,給個豪華場景,你搞不好會得血友病。」

  「我這樣算是小傷喔?我都覺得快崩潰了。」

  「崩潰才好,永恆的東西都會先死過一次,耶穌、愛情、股票,都這樣的,你這輩子也許就痛這麼一次,要好好享受在谷底的時間。」

  永恆的東西都會先死過一次……如果死透了又沒活過來怎麼辦?但邱天不敢問。

  「我在谷底待了快一個月,非人生活啊。」

  「一個月你還好意思說,本座最長待過三年!」

  三年!強哥說受傷可以增加人生的深度,太后大概全身都是疤,難怪太后的深度像馬什麼的海溝。邱天對太后的崇拜又上升了一個高度。

  「我不想待那麼久,不過 太后,你為什麼都不擔心我。」

  「有什麼好擔心,你這種不冷不熱的性子,頂多鑽鑽牛角麵包而已。」

  在鑽牛角麵包的時間裡,邱天只動搖過一次,那是他從L*B帶著幾分酒意離開、在住處附近的超市看到海苔餅乾時,他心想就打一通電話,撥了就掛斷也可以,像是被逼到絕境只好對自己讓步,最後他死死盯著海苔餅乾,硬逼自己斷念,不給任何機會。

  真的很麻煩。邱天終於承認。真的是無聊又麻煩。

  可是邱天再也沒有掉過淚,一滴都沒有,他甚至把齊天大聖西遊記裡,那個總是讓他哭的片段回放幾十次,卻再也激不起他任何情緒反應。

  「我的淚腺好像死了。」有個晚上邱天跟酒吧克說。

  「你滿臉灰敗之色,所以我不會因為你沒哭,就覺得你不悲傷。」酒吧克遞了一杯翠綠色的飲料給邱天,「請你喝。」

  「這什麼鬼?」邱天心裡一陣抽痛,翠綠色,不要又來了。

  「本店新品『摸了再插』,加了抹茶的調酒,可以解哀傷,」酒吧克露出一抹淫蕩的微笑,「常喝還可以增桃花、散妖氣。」

  邱天端詳著酒吧克,忽然覺得這個人身上有太后的影子,太后異同雙三道通吃,再根據六度分離理論……算了算了,好可怕,不要想,「來十杯。」

  邱天停止計算和阿發失去聯絡的日數後,臺北就常常下雨,當然這之間沒什麼因果關係。這陣子的冬眠療法頗有成效,他決定以後都要聽太后的話,再也不要跟太后打賭。

  週四晚上,邱天頂著雨去參加大學好友的婚禮,這對他而言是難能可貴之事,至今他只參加過三場婚禮,都是摯交好友,其他人的則用各種理由躲開避開,連禮都不包。

  「臺灣不讓我結婚,包出去的收不回來,不合算。」他說,一如以往的實際。實際,但不小氣。

  這個晚上,他的淚腺首度有鬆動的現象,也許是好友的幸福加上他的落寞,再混合些不知名的遺憾,配上喝不完的酒,讓他眼眶有些發紅。只是越喝,意識越清醒。

  婚禮散場後,邱天順著仁愛路漫步,沒有特定的方向,只是想把冒出來的情緒沿途丟棄。他在和阿發重遇的城市像遊魂一樣走著路,雨還在下著,細細小小,淋不濕傘,只有痕跡淺淺,他乾脆折起傘,讓細雨把他的手臂打的冰冰涼涼,看來就像電影鏡頭裡失魂落魄的傷心人,他想起太后用超超超爽來形容這種感覺,不得不同意,真的蠻爽。

  原來我是個M。邱天發現了自己的秘密,有點害羞。

  繞過了仁愛圓環,走到敦南書店的門口時,雨開始變大,邱天急忙跑上樓梯,打開了雨傘,準備再走進雨裡。

  「天天。」有人捉住邱天的手臂,跟他的手臂一樣冰冰涼涼的手。

  邱天認得這個聲音,被夾在悶雷、雨聲和車嗚裡的細微的聲音,像迷路的初生小貓會發出的聲音。

  「嗨,好巧。」邱天轉頭看著阿發,臉上都是驚訝,心裡都是絞痛。

  阿發捉著邱天的手臂,也不放開,也不說話,臉上的表情像是高興,又像委屈,還有些他分辨不出來的情緒,另一隻手裡提著一袋書。

  邱天把眼前這張臉和告別那晚重疊,一陣心疼,「怎麼瘦了,都沒吃?」,說著用手揑了揑阿發的手臂,「又買書買到忘記吃飯?」

  「嗯。」阿發終於放開邱天的手臂,低低的應了一聲。

  「餓嗎?陪你去吃好不好?」邱天的腦中閃過心疼和痛苦時,臉上卻帶著溫柔的笑。

  邱天不知這是緣份的註定巧合,或是命運的惡意作弄,總之他無法在遇見後,說幾句無關痛癢的話,然後沉默躲開,就算這會加重他還來不及復原的傷,就算會讓他回到住處後,又緊捉著床沿來止住顫抖。

  阿發只是安靜看著邱天,眼神沒有焦距。

  雨水淅瀝淅瀝的落下,公車在敦化南路上飛濺水珠,廣場開滿傘花,車燈在前方游離,空氣中傳來隱隱作響的悶雷,他們之間的沉默卻像泡水吐司般不停發脹發脹發脹。

  「不用了,雨太大了,我想快點回家換乾的衣服。」阿發終於開口時,悶雷在烏雲裡炸開。

  「那你要記得買東西回家吃,知道嗎,有帶雨傘嗎?」邱天看著阿發點頭後,才說:「那路上小心,我先去坐車了,要好好的,好嘛。」

  邱天在雨中撐開傘,對著阿發微笑著揮手,轉身往捷運站走去。雨像瘋了一樣傾盆落下,悶雷在他心裡炸開一道缺口,他要快點離開,在還來得及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