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間,羅朱忽然感到攏在袖子裡的左手背傳出一陣劇痛。眼睛倏地大睜,面前仍是昏黑一片,鼻端仍舊充斥著難聞的氣味兒。右袖裡多出了一隻冰涼的手,顫抖的指尖還在自己的手背上掐著。
「喂。」她以極低的聲音輕喚,左手伸進袖子裡,慢慢將那隻冰涼顫抖的手拉開。同時翻轉右手,把格桑卓瑪有些粗糙的小手包握在雙手中搓揉。冷得發抖鑽她袖子裡取暖就算了,沒必要下狠勁掐她吧?被這麼狠命一掐,她保養得白嫩嫩的手背肯定淤血了。
「我……我好……好像聽到女人和孩子的哭叫了……」昏黑中,格桑卓瑪低微的聲音帶著驚懼的抖顫。
羅朱聞言心中一凜,尚有些迷糊遲鈍的大腦陡然清醒,連忙靜下心來屏息凝聽,越聽心擰得越緊。四處都是細小裂縫的土坯夾牆確實不怎麼隔音,她不止隱約聽到了女人和孩子的哭叫,還聽到了馬蹄聲、牛羊嗥叫聲和急促的跑動聲,甚至還聽到了男人的吼喝聲。
十幾年沒有遭受過敵人入侵的村子竟然會在今天再度遭到襲擊!是扎西朗措他們戰敗了?還是敵人兵分幾路,專門有人從後方偷襲?無論哪種情況,都是她不願接受、不願看到的。
頭皮一陣緊一陣麻,冰寒的涼氣從腳底躥進。繃緊的心在一瞬間又冷又澀,密密麻麻的冷汗從肌膚上相繼冒出。從靈魂深處生出一股死到臨頭的強烈恐懼,身體無法抑制地輕顫起來,手上不知不覺地越來越用勁,越來越用勁。
「羅……羅朱……阿姐……」
格桑卓瑪顫抖著,忍著疼痛哆哆嗦嗦地將自己的另一隻手伸出去,覆蓋上羅朱的手背,使勁地、用力地、拚命地掐握。
兩雙交握掐扭的手一樣的冰涼,一樣的濕黏,一樣的顫抖。她們都需要靠凌虐別人來發洩快要崩潰的恐懼,靠劇烈的疼痛來提醒自己必須保持冷靜。
「別……別出聲……」羅朱深深地吸氣呼氣,力圖讓聲音平穩些,「我們躲得這樣隱蔽,一定不會被找到的。」是啊,她們躲在夾牆裡,雖然電視上已經將這類藏身地演濫了,雖然現代人已經被普及得不能再普及了,但古代屋脊高原還沒有發達的影視媒體,當前的高原人類還沒有接受這種普及教育不是,他們一定發現不了夾牆秘密的。她不斷地在心底安慰自己,告誡自己一定要冷靜!冷靜!再冷靜!
話音剛落,便是一陣雜亂有力的跑動聲鑽進耳朵,越來越近,明顯正朝著牛棚這邊跑來。
「哈哈,沒想到這裡還有好多肥牛!」
「隊正,旁邊的棚子裡也有許多奶羊!」
兩道粗獷的男人聲充滿了驚喜。
男人?不,是敵人!是收命的劊子手!冷汗順著羅朱的額角、鼻尖一滴滴滑落,她卻不敢動手去擦一擦。活了二十年,當驢行者三年,她曾在徒步中脫水,曾滾下過山坡,曾墜落過大河,也曾面對過劫匪和流氓,卻從來不曾像現在這樣靜靜地清醒地直面死亡的威脅。
兩雙手緊緊地、緊緊地交握,給予彼此少得可憐的鼓勵。昏黑中,她們清晰地感受到對方身體的微顫和從心靈深處流淌出來的恐懼,呼吸不約而同地放得極輕極輕。
「把最壯實最肥嫩的牛羊拖出來!」其中一個更為粗莽的男聲高聲下令。
「是!隊正。」乾淨俐落的應答過後便是犛牛的嗥叫和聲音略低的羊叫。
拖吧,拖吧,拖了就快滾!羅朱在心裡反覆祈禱,她甚至希望棚子裡的犛牛能弄出更大的動靜,最好集體突發瘋牛病將近在咫尺的危險敵人全部攆走。
「隊正,牛羊選好了。」這次稟報的聲音不屬於前面的任何一個男聲,大概是另一個兵士。
「你們先牽回去!剩下的人跟我再到別處看看!」粗莽的男聲快意地笑道,「肯定還能發現些好東西。」
聽著雜亂挪移的腳步聲,她背靠土牆,呼出一口極輕極長的濁氣。逃過一劫了嗎?真的逃過一劫了嗎?她不斷地問著自己,眼眶發漲發酸,熱辣辣的液體在裡面迴旋。
「銀猊,你在那裡嗅什麼?」本欲離去的粗莽聲突然又高聲嚷道。
羅朱還未掉落鬆弛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全身每個細胞都凝固了。她聽到那話中最關鍵的三個字「嗅什麼」,難道……難道是指……指──
「嗷──嗷──嗷──」
像是要應證她的想法一般,牆外響起了一道陌生又有點熟悉的悶雷聲,一點點往面前的夾牆靠攏。那是一種動物的嗥叫,那嗥叫比村子裡牧狗的叫聲雄渾暗沈,有一丁點像豬叫,卻悍猛凶戾得更像野生動物園裡的獅子吼。穿越前,她有幸在拉薩一個富貴藏家裡聽到過極品純種藏獒的吼叫。
「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一連串如同滾雷轟鳴的嗥叫在她對面的牆外瘋狂響起,伴隨著噗啦噗啦的爪子刨動聲,以絕對的優勢壓過了棚子裡的犛牛騷動。
汗水和淚水唰地如瀑流下,心沈到了冰淵,羅朱絕望地閉上眼睛。口胡,尼瑪的哪個挨千刀的竟然帶著藏獒進村!水泥牆都不見得有效阻隔氣味,何況這種裂縫滿佈的土坯牆。那猛獸的嗅覺雖說比不上經過專門訓練的搜救犬、警犬、緝毒犬,但絕對能排進前幾名。啊啊啊──這是天要亡她啊啊啊!她如果死了,肯定、一定、必定要找閻王老子算賬!
粗莽的笑聲桀桀響起:「照銀猊的反應來看,那面牆中必是藏著東西!你們兩個快去給我敲開看看。」
「是,隊正。」
兩道腳步聲一前一後地響起,逐漸向著夾牆逼近。
「卓瑪,我們身後的牆壁是不是比較薄?」羅朱緊閉的雙眼微微翕開一條縫隙,緊握格桑卓瑪的手指放鬆了力道。
「……是。」格桑卓瑪的心中充滿了認命的絕望,唯一慶幸的是藏在地窖裡的家人還沒被發現。她垂下眼簾,也鬆開了羅朱的手。
「我們兩個能用身體撞破嗎?」奪命的腳步聲步步趨近,她已經沒有時間再猶豫了,必須立刻作下決斷。
「大概……能。」格桑卓瑪不太確定地回道,「後牆曾被犛牛從外面頂塌過,重新修葺時,我看見澤仁阿兄偷懶把許多乾草混進了泥塊中。」
「好。我們立刻撞開後牆,分散衝出去。將那頭畜牲和敵人引開,不然他們遲早會找到地窖的。」地窖上的石板只是十數塊石板中的一塊,表面沾裹了些牛糞,又堆著許多乾草,藏獒一時半會兒還察覺不了,但也經不起這畜牲的仔細嗅聞。反正她們已經被發現了,繼續躲在牆內是死,撞牆逃跑也是死,但選擇後者有可能會給地窖裡的一干弱勢群體帶來生機。
尼瑪的上一刻才想著不能死得輕於鴻毛,下一刻就要死得其所了。上帝的這扇窗未免也開得也太小了!最可恨的是這扇窗還是為別人開的。羅朱在瀰散死亡的昏黑中忿忿地咬牙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