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發現·被捉(三)

  被兩個五大三粗的皮甲男人像對待牲畜般粗魯地推搡吆喝,羅朱一路走得踉踉蹌蹌。

  沿途不時走過一隊同樣裝扮的皮甲男人,偶爾還有一隊騎兵掠過,他們胯下的馬也穿戴了牛皮甲,隊容素嚴,殺氣凜然。沒有錯,襲擊村落的果然是一支歷經過千錘百煉的軍隊。

  村子裡壯實的犛牛和奶羊被牽了出來,財產被搜刮了出來,許多躲藏的村人也被翻找了出來。她這才發現藏獒不止一頭,幾乎每一隊皮甲兵士都帶著一頭藏獒。雖然毛色各異,但每一頭都高壯凶悍,能御狼鬥虎。

  尖叫已經發不出來了,連哭泣都變得艱難無比。前方等待她的是何種命運,她雖不得而知,但有一點可以確定,絕不會是錦衣玉食,吃香喝辣。她唯一該感謝的是大刀沒有從脖子上砍下,喉管沒有被獒嘴咬斷,一條渺小但寶貴的命暫時保住了。

  王?哪裡的王?身處的這個屋脊高原的歷史出現了太多變異,可能連帶著中原地區也出現了歷史的變軌,這對勉強通曉歷史,勉強能預知險境的她來說不亞於是一場災難。生活了半年的安寧平靜的村落已經不復存在,發誓要給她幸福的男人生死不明。在弱肉強食的亂世中,一個柔弱而平凡的異鄉女人要求得生存,是件多麼艱難的事。

  兜兜轉轉,她又轉回了扎西家門口的大片空地處。拉起的祈願經幡還在風中翻飛,熄滅的篝火被重新點燃,狼籍的矮桌和吃食全被掃蕩到邊角。上百頭犛牛和奶羊被驅趕到遠處的草地上,由數個握著長矛的皮甲兵士和十來頭藏獒看管。

  很多村民被看押在空草地中,空地最外圍數十步一崗站著一圈手持長矛的騎兵,騎兵之前是一圈腰挎大刀的皮甲兵士,一個個剽悍凶戾,煞氣橫生。統共約莫一百來人。

  「進去!」

  不等她再仔細打量,身後突地被大力猛推。重心不穩,又一次狼狽地仆倒在草地上。左掌邊緣一陣劇痛,迅速泌出殷紅的液體,竟是被藏在草地中的一塊粗礪石頭擦破了皮。

  周圍的人沈默瑟縮地蹲蜷著,半闔的眼底都充滿了駭怕的絕望。木然和哀淒在他們臉上瀰散,看不出一絲生的活力。沒有誰朝突然闖入的她投來一眼,也沒有誰伸出手扶她一把,或是小聲地安慰她一句。他們沈浸在死亡的陰影中,沈浸在對未來悲慘命運的恐慌中。

  羅朱忍著痛慢慢地挪動身體,也靜默地蹲蜷縮成一團,悄悄用沾了濕泥的手將臉弄得更髒。不用要求別人良善無私,也不用奢求得到熱心幫助,她其實也是一樣的自私膽小,絕望顫慄。現在的她沒有多餘的心力去思考躲在地窖中的扎西一家會不會被發現,去擔憂傷感扎西朗措的死活,去尋找格桑卓瑪的身影。盤旋在心裡的就只有一個念頭,怎樣做才能逃離死亡的威脅,好好地活下去。

  她來得較晚,很黴催地被放在了最危險的第一排靠左位置。帽子在撞牆時不慎丟失了,十幾根烏黑細密的髮辮垂落下來,將前額和臉頰半遮半掩,給了她一絲自欺欺人的安全感。她緊緊抱住雙膝,偷偷從辮子的縫隙中四下環顧。

  空地中間也就是她所在的位置看押的是中青年女人,右邊看押的是老人和孩子,幾十個孩子蜷在十來個老人身邊,童稚的小臉完全失去了應有的活潑燦爛,一雙雙清澈的眼睛佈滿驚恐的茫然。那裡面……沒有扎西阿祖和三個扎西小男孩。

  有皮甲兵士持著黑色長鞭在俘虜中來回巡視,每當哪兒響起輕微的啜泣和騷動,皮鞭就「啪」地一聲狠狠揮下,壓抑的慘叫和兵士的厲聲呵斥同時響起。

  七八米開外的正前方有三個騎在馬上的人特別打眼。居中一匹白馬背上放置著赭黃錦緞的蓮花紋馬鞍,坐著個身穿紫紅僧袍,頭戴紅色僧帽的中年僧人。左右兩邊分別立著一匹棕馬,背上放置著暗藍色錦緞包鑲的軟皮馬鞍,坐著兩個身穿千葉鐵甲的青年男人,頭上的鐵盔除了插著牛尾外,還在前額處鑲嵌了孔雀石,挎在腰間的大刀刀鞘上也包銀鑲石。兩人身軀魁梧剽悍,黑紅臉膛,五官深刻剛硬,周身那股凌厲殺伐比皮甲兵士強盛許多,明顯屬於高級將領。

  「貢嘎騎領,不知王什麼時候回來?」中年僧人雙手合十,對左側的鐵甲男人禮貌問道。

  被喚作貢嘎騎領的男人面容要比右側的鐵甲男人粗獷些,鐵盔上鑲嵌的孔雀石也要多出一顆。聽到問話後,犀利的視線從東邊的山頭移轉向僧人,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

  「王狩獵盡興了,自然就會回來。上師敬請放心,王定會為法王獻上最好的祭品。」

  發問的僧人也笑了笑,點點頭,不再多言,與兩名騎領一同遙看東方。他是負責法王各項祭祀活動的曲本堪布,倘若把事情辦砸了,惹法王不悅,那可是擔待不起的重罪。

  突然,東邊的遠處山頭騰躍出一大片黑壓壓的身影,隨之而來的是噠噠的馬蹄聲。初始如悶雷,轉眼便似敲起千百面牛皮大鼓,一聲聲震撼人心,催磨心智。

  羅朱也循聲小心望去,心霎時涼了半截。從東方山頭奔騰而來的是一支人數上千的悍猛騎兵!東邊,不是納木阿村男人們奔赴戰場的方向嗎?難道說扎西朗措他們已經……她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吞回湧到了喉嚨的哭喊。頭深深埋在膝蓋上,任由眼淚洶湧,濡濕摔得髒污的膝蓋,只覺一顆心和所有的夢都被轟鳴的馬蹄聲踏碎了。

  她目前對扎西朗措雖然只是產生了好感,還沒有愛上,但那個男人是二十年來唯一一個毫不保留地給予她愛的男人。他要是死了,她又怎麼可能不難過?半年的細心呵護,連續幾個晚上的親密相偎,一句句誠摯的誓言此時全部湧進腦海,化作淚水奔流。

  時間好像過了很久,也好像只過了轉眼,急促的馬蹄聲由小變大,又由大變小,最後終於停止了。

  身子左側有沈重的腳步不斷經過,隨著兵士的厲喝與皮鞭破空的裂響,痛苦的悶哼和重物落地的聲音相繼響起。羅朱茫然無神地微微側頭瞧去,霧濛濛的視野中但見空蕩蕩的左側空地被數百個青壯男人填滿了。他們的雙臂全被麻繩反綁在背後,大多數男人身上穿著簡陋皮甲,有些男人的袍甲、額頭、身軀等處還印染著斑駁的暗紅血跡。

  汩汩湧流的淚水逐漸停下,她用衣袖使勁擦了擦眼睛,眼尖地看見裡面好幾十個納木阿村的男人,但更多的是從沒見過的外村男人。

  沒有!沒有!她沒有看見扎西家任何一個男人的面孔!扎西朗措他們……是戰死了?還是……逃脫了?或者夾在俘虜中沒被她看到?悲傷絕望的心又上下忐忑起來,開始有了一絲希冀。她一點點挪動身體,不露痕跡地將半個身體躲在右側的女人背後,更加努力地尋找著。

  「王,狩獵可還盡興?」

  混混沌沌的尋找中,她聽到有男人在正前方恭敬地問道。

  「哼,如這些女人所說,兩個領主帶著各自的兵民在河谷東面山坳裡交戰。」回應的男音低沈渾厚,帶了微微的磁性,略略含笑的語調中是說不出的冷硬平漠,「除了祭品外,還捉了些俘虜回來,只能說沒有太過無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