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朱昏迷了整整三天才終於張開眼睛,初醒的視野一片朦朦灰亮,腦子渾渾噩噩,像有許許多多東西在裡面混成了一團。
「羅朱阿姐,你醒了!」耳邊響起格桑卓瑪驚喜激動的喊聲,緊接著便是銀猊如同悶雷滾動的低嗥,嗥聲中也顯而易見地充滿了歡欣。
一張憔悴而不乏美麗的黑紅面龐陡然在逐漸清晰的視野內出現放大,眼尾上挑的明亮長眼中爬滿暗紅的血絲,烏褐的清澈瞳仁裡蕩漾著無邊的驚喜,閃爍出晶瑩的淚光。
「格……格桑卓瑪……」她眨眨眼,露出一個滿含歉意的虛弱微笑,「抱歉,我渾身痠痛無力,沒辦法立刻起來和你一塊兒做事。」
格桑卓瑪愣了愣,哇地一聲哭開,「羅朱阿姐,你這是被病魔纏身,已經足足昏迷了三天。」她邊哭邊自責,「都怪我在王的書房中沒用地昏了過去!不然你就不會落得一個人睡王的寢宮,也不會受寒生病了,嗚嗚,都怪我沒用!」她用手背抹去一把眼淚,哽咽道,「神佛保佑,幸好你醒過來了,嗚嗚,幸好醒過來了。」
原來受寒發高燒了啊?羅朱憶起一度遭受的火爐熏烤,恍然大悟的同時也是無比的慶幸。看來老天還沒有殘忍地將她遺棄,在四五千米的初冬高原上,她居然能在弭患重感冒高熱昏迷三天的情況下,好手好腳地頑強活下來!這對一個長期生活在平原地區的柔弱女人來說,絕對算得上奇蹟。
「傻妮子別哭了,這不是你的錯。我會生病全怪那個可惡的禽獸王。」她拉著格桑卓瑪的手安慰地搖了搖,笑著打趣道,「我還害怕你會找我算賬呢?」
「我找你算賬?」格桑卓瑪止住眼淚,困惑地看向她。
羅朱抬手摸摸她的額頭,認真解釋道:「對啊,我壓你磕頭時的手勁太大,結果把你給磕砰昏了。卓瑪,你不會打我吧?」說完,她配合地露出一副擠眉弄眼的恐懼模樣。
「不會,永遠不會。」格桑卓瑪用力搖頭,被她逗得又哭又笑,「要不是羅朱阿姐及時摀住我的嘴不讓我吐出來,說不定我早就被──」
「好了好了,羅朱阿姐躺得骨頭都酸了,你能扶我起來坐坐嗎?」羅朱笑盈盈地打斷她的話。
「嗯,羅朱阿姐等等。」格桑卓瑪手忙腳亂地抹去眼淚,趕緊伸臂去扶羅朱的雙肩。
被暫時忽略冷落的銀猊喉間低哼一聲,迅速躥到羅朱剛抬起的後背處緊貼俯臥,成為一個毛茸茸的厚實溫暖的長條大靠枕。
有了銀猊的大力協助,格桑卓瑪就輕鬆了許多,很快便將羅朱扶著坐靠在銀猊身上。將破舊的毛氈嚴嚴實實地搭在她肩上圍好,直到確定不會灌進冷氣後方才罷手。
羅朱垂落的手肘正巧擱在了銀猊碩大的腦袋上,她順手揉揉銀猊的頭,趁它轉抬起頭顱時,點上它濕漉漉的鼻子,對著那雙沈靜中微露喜悅的藍色三角吊眼溫和笑道:「銀猊,害你也擔心了。」銀猊是翻臉無情的恐怖野獸,但她無論如何也忘不了在古格王黑暗詭譎的靜謐寢宮中,正是這頭凶殘的吃人獒犬給了她溫暖和安慰,支撐照顧著她熬過蝕骨的寒冷。
銀猊咧咧嘴,伸出粗糙的紅舌,湊上腦袋在她臉上舔了舔。扭頭對躺臥在獒房內的七八頭獒犬低嗥一聲。
一頭雪獒立刻從氈墊上躍起,輕巧敏捷地落在羅朱左側,靠著她的身體躺下,活像是一個巨大的恆溫天然暖爐。
「謝謝。」羅朱眉眼彎彎,折轉手臂也揉了揉乖順如同貓兒般的雪獒腦袋。
圍搭在肩上的毛氈因她的舉動鬆脫垂落下來,慌得格桑卓瑪趕緊又替她密密圈圍。
「羅朱阿姐,動作別太大了,小心又受寒發熱。」她嗔怨道。
「好,我不動。」羅朱笑嘻嘻地任由格桑卓瑪用毛氈將她層層圍裹,只覺身體從內而外都暖洋洋的,停駐筋骨肌肉中的痠疼和無力在這股溫暖中似乎消褪了許多。
呃,對了,格桑卓瑪把毛氈圍在她肩上,那她蓋的又是什麼?記得她們統共就只有一條阿蘭尼瑪和曲珍梅朵支援的破舊毛氈。
她摸著毛氈,猛然想到這個問題。疑惑地低下頭,蓋在腿上的是一床十分厚實的粗絨棉麻布被,看著……竟然有些眼熟!?她驚疑地抬眼向格桑卓瑪問道:「這……這粗絨棉麻布被是烈·釋迦闥修拿來的?」被子分明就是一個多月前在烈·釋迦闥修那個凶獸男人手中養傷時蓋過的。難不成知道她受寒生病了,那頭凶獸就送床棉被給她蓋著養病?他會這麼好心?!
格桑卓瑪點點頭,道:「烈隊正大人兩天前的晚上拿來的。一共有兩床棉被,另一床墊在羅朱阿姐的身下做褥子了。」
「……原來那凶獸真……真是個有好……好心的男人。」羅朱糾結萬分地呢喃,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會這樣呢?不應該啊……」秀氣的眉頭打結,不自覺地皺成一個淺淺的「川」字。昔日與烈·釋迦闥修相處的一幕幕從腦子裡一一浮現,想破腦袋也想不到那種渾身上下都瀰漫著猙獰殺氣與血腥殘厲的凶獸男人會是個因為奴隸生病了就送棉被的良善奴隸主。
格桑卓瑪聽到羅朱的喃語,眉心也是狠狠一跳,萬分糾結地皺出幾個小結。到底要不要告訴羅朱阿姐,在她昏迷時,那頭名喚烈·釋迦闥修的凶獸曾對她的身體輕薄過,還曾大著膽子向王討要過她,打算帶回家慢慢蹂躪折磨,幸虧被王和銀猊拒絕了。
想了又想,她最終選擇了隱瞞。羅朱阿姐大病未癒,身體十分虛弱,在男女情事上又生澀羞怯得很,如果被這件事給嚇著,養不好病就糟了。
這時,門口傳來輕微的腳步聲。算算時間,是宮奴送食送藥過來了。她連忙用衣袖將臉上殘餘的淚水揩拭乾淨,對兀自出神的羅朱交代道:「羅朱阿姐,你先坐著歇歇,我馬上過來。」將羅朱腿邊的被腳又掖了掖,這才站起轉身往獒門走去。直到她從宮奴手裡接過吃食和藥回轉後,羅朱仍深陷在糾結失神中。
將藥壺裡的藥液倒進尖長嘴的銀碗內,她輕抿一點藥液,試了試藥溫後,小心翼翼地把藥端到羅朱面前,柔聲喚道:「羅朱阿姐,別想得太多。來,你該喝藥了。」
羅朱轉動眼珠,渙散的視線聚焦在正冒著嫋嫋白氣的黑褐色液體上,僵滯的表情有了輕微的崩裂:「這是……我要喝的藥?」她遲疑地問道。
「嗯,羅朱阿姐能退熱醒過來,全靠這藥呢。」格桑卓瑪沒有察覺到半點不對勁,雀躍地大力點頭笑道。
「我……是靠喝藥退熱的?」不是靠身體強大的免疫系統自然熬好的嗎?羅朱盯著黑褐色的藥液,崩裂的凝滯表情出現了輕微的扭曲。
「當然啦。」格桑卓瑪依舊忽略了羅朱的異樣,興致勃勃地說道,「看病的大夫正巧是以前給羅朱阿姐診治手傷的大夫,醫術可好了。」
「我們……是奴隸了吧?」
「啊?是。」格桑卓瑪被問得頗為茫然。
「奴隸……」羅朱的眉頭皺得死緊。恰巧一絲冷風吹來,鼻端嗅到了一股子難以言喻的中藥味兒,聞著就……很苦。身體微不可察地往後退了退,離藥碗遠了些,才又繼續道,「應該是沒資格得到大夫診治的。」手傷能得到診治是禽獸王為了銀猊而特別賜下的恩典,不可能歷史重演吧?
「嘻嘻,這就要感謝你身後的銀猊了。要不是它向王求情,王根本就不可能指派大夫為你診治,更不可能親自動手把藥灌進你的肚子裡。」格桑卓瑪的一雙長眼明澈灼亮,盛滿了感激的笑意,「阿祖說的沒錯,獒犬果然是守護的神獸。」
「你……你說什麼?王親自動手把藥灌進我的肚子裡?!」
羅朱失聲尖叫重複著最最關鍵的一句,中氣十足得一點也不像個才從昏迷中甦醒的虛弱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