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嗷──」
極具王者之風的銀灰色獒犬抬頭發出一聲渾厚如獅、低沈如雷的嘶嗥,三角吊眼裡迅捷地閃過一道森厲冷光。近二十頭站立在血泊中的獒犬滿身凶殘狂躁驀地一收,剽悍雄健的身軀猶如疾風般行動起來。
尖銳的鉤爪不見伸出,鋒利的犬牙不見張開。一頭虎斑獒跳上一頭棕獒的脊背,凌空高高躍起。強健厚實的背部貼著空中那道身影墊了墊,瞬間卸去部分力道。四爪還未落地,一頭雪獒已經從另一邊凌空躍起,又將空中那道身影墊了墊,再將力道卸去一些。
緊接著第三頭、第四頭、第五頭……幾個短短的呼吸停頓間,獒犬們相繼交錯躍起,像是表演雜耍一樣逐步卸去了灌注在那道身影中的強勁力道,讓其能一點一點地往下降落。最後約莫十頭獒犬並排仰躺在地板上,用柔韌的腹部組成一張厚軟的毯子。
砰──
被古格王拋甩出的身影不偏不倚地落在獒犬組成的軟毯上,震顫了眾人的心靈,也跌破了他們的眼睛。
沒死!?
竟然沒被冷酷的古格王摔死,也沒被凶殘的獒犬咬死!?眾多賓客瞪大了一雙雙不敢置信的眼睛。
那是個身著陳舊光板羊皮袍的女奴。她在獒犬肚腹上笨拙地蠕動著四肢,頗為艱難地坐起身。像是被摔得有些眩暈,她甩了甩頭,滿頭烏黑的細辮子被甩到了腦後,露出大半張小臉。
彎彎的黑眉不濃不淡,下面嵌著一雙黑多白少的大眼。此時,這雙大眼瀰散著薄淡如霧的茫然和惶恐,好似還沒從突然的拋甩中回過神來。秀氣的挺鼻下面是一張幾乎沒有棱角線條的圓唇。微張的圓唇沒有多少血色,上唇豐潤柔嫩,下唇血跡斑斑,顯然遭受了牙齒的狠心蹂躪。肌膚雖然細膩嫩滑,卻美中不足地顯得太過煞白,隱隱還透著一抹鐵青。
和適才的三個絕色尤物比起來,這個女奴的姿色只算得上清秀。然而,她卻能抱著王高貴的手舔舐,能蜷縮在王尊貴的懷中顫抖。那一頭頭凶殘的吃人獒犬不僅沒有撲上去撕扯齧咬,反而上演了一場精彩絕倫的接人遊戲。
「嗷──」
一直在旁邊負責指揮調度的銀灰獒犬低嗥一聲,輕快地踩上同類的肚腹,走到那個女奴身邊。低頭伸舌舔了舔她的臉頰,碩大獰惡的獒頭擦著她的發鬢來回輕蹭,喉間一直呼嚕不斷。
那呼嚕極為低沈又極為軟綿,讓人幾乎不敢相信這是一頭可怕的獒犬所發出來的。一雙三角吊眼裡是純粹的暗藍,深邃沈靜中充斥的不是毒辣的凶殘,而是溫柔的親暱。親暱中又含著絲絲縱容,點點寵溺和一抹隱藏極深的安心。
這……
不管是古格眾臣,還是外來賓客,很多人都驚疑不定外加困惑萬分地抬手擦了擦眼睛。面前的是頭獒犬吧?那頭名喚銀猊的銀灰獒犬固然是王最欣賞最喜愛的野獒,也是統帥數千軍獒、立下赫赫戰功的王獒,但再怎麼天賦異稟,還是一頭野獸,一隻畜牲,為啥竟出現了類似於人的眼神?!
「這東西是銀猊選中的奴隸。」贊布卓頓將眾人驚詫詭異的神色盡收眼底,對賓客淡淡解釋道。示意侍女斟滿酒杯,眉梢斜斜一挑,平漠冷硬的語調中帶上了淺淺的慵懶閒適,「也是我使喚了一個月的獒奴。以後各位如果還有活的薄禮進獻,不妨以這獒奴來衡量,華而不實的東西最好不要拿出來賣弄。」他將杯中的酒一口飲盡,眸光流轉,似笑非笑,朝著三個僵直的送禮者又道,「三位貴客,你們認為呢?」
一股冷酷的讓人窒息的凌人威壓直撲三個送禮者,但見他們身體一顫,面色愈加蒼白。
「王說的是,王說的是,是小的考慮不周考慮不周,還請王饒恕小的罪過。」
漢人富商最先醒悟過來,連忙又是彎腰,又是拱手地失禮賠笑。隨後清醒的博巴貴族和波斯商人也趕緊施禮賠笑附和請罪。
「三位貴客不過是送了份不合我心意的薄禮而已,能有什麼大罪過?快請坐下。」贊布卓頓唇角一勾,嘴裡寬慰著,鷹眸卻危險地眯起,掃向大廳眾多賓客,「席宴肉糙酒淡,希望各位貴客不要嫌棄,盡興吃喝。」
「王客氣了。」
「王客氣了。」
一時間,議事廳裡此起彼伏地響起了禮尚往來地社交辭令。舉杯相邀相敬的同時,許多人心有餘悸地用衣袖不露痕跡地擦去了額角的冷汗。
古格王穆赤·贊布卓頓被譽為天神之子,天生便能召喚禿鷲,指揮雪豹,喚令獒犬,他的身軀像野犛牛一樣雄壯強健,眼睛像禿鷲一樣威嚴銳利,力氣像熊一樣可怕,比獅子還高貴,比野狼還殘忍。他好戰成性,冷酷無情,卻是一個極其英睿的君王,令所有的古格民眾又敬又畏。
觥籌交錯間,無數道來自眼角的餘光掠過大廳中央的血泊殘骸,落在了被十幾頭獒犬護著,半拖半拽到王榻邊蜷跪的傻愣愣的獒奴身上。
隨著陣陣無聲嘆息,所抱持的最後一點殘餘心思也蕩然無存。比美貌,能勝過那獒奴的女人太多了,但比運氣,這個……能從獒犬爪牙下存活的希望實在太過渺茫。美人計,看來在這位王者面前是徹徹底底地行不通了。
「王,折嘎藝人昆絳桑波前不久來到我國,臣下此次赴宴囑令他候在西門,可要召進來說唱一番?」
酒過一巡,釋迦闥修站起身向贊布卓頓彎腰請示。
眾人乍聽消息,愕然之後是一陣驚喜,期待的目光不約而同地看向了王榻上的贊布卓頓。
昆絳桑波可不是一般的折嘎藝人。他出生於沒落的貴族之家,幼年出家為僧,後來還俗,不過區區三年時光就成為了雪域中最傑出的折嘎藝人。
他的說唱言詞優美凝練,內容精彩紛呈,說到高興處能讓人心花怒放,說到風趣處能讓人捧腹大笑,說到悲傷處又讓人黯然落淚;說美景能讓人殷切嚮往,說奇詭能讓人毛骨悚然,說道理能讓人幡然驚醒……他的一個眼神,一個抬手,一個邁腿,一個轉身,都表演得絲絲入扣,活靈活現。忽而化身成佛,忽而化身成魔,忽而是伶俐的小童,忽而是愚笨的痴漢,忽而是威凜的王,忽而又是卑賤的奴……他可化身千千萬萬,可化身天地萬物。無論是王公貴族還是卑微百姓,無論是邏些城的博巴人還是古格國的博巴人,沒有不以能親耳聽他一次說唱為榮的,他的才華甚至超越地域,傾倒了許多雪域之外的人。
他一年四季都反穿著羊皮襖,戴著羊皮面具,懷揣一個木碗,手拎一根木棍,遊走在繁華的城鎮,偏僻的山村。有時出現在輝煌的宮廷中,有時出現在破舊的帳篷裡,有時用盡辦法也請不來他說唱,有時他會主動闖上門送上祝福。他從未在人前摘下過羊皮面具,那時而稚氣天真,時而滄桑沈穩,時而陽剛粗莽,時而清朗明澈的聲音讓人根本辨不出他的真實年齡。人們只知道他是最傑出的折嘎藝人,只知道能碰上他,能邀請到他,能聆聽到他的一場說唱是得到了神佛眷顧般的莫大幸運。
此時此刻,在經歷了一場驚悚的血腥恐嚇後,如果能聆聽觀賞到昆絳桑波的說唱,那簡直是一種極致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