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薄的青煙從金子鑲飾的骷髏佛龕中嫋嫋冒出,貼著一尊尊近兩米高的佛像穿梭縈繞。佛像皆是教令輪身,呈威猛怒相,在昏暗的光線與繚繞的薄煙中更顯詭譎恐怖。
白瑪丹增斂眉閉眼,靜靜盤坐在金色的蓮花蒲團上。雙手放置膝上,結出禪定印。身後的供案上是一排酥油長明燈,暈黃的燈光自後射來,在他身周鑲嵌上一圈淡淡光輝,恍若神佛。祥寧的面龐隱匿在逆光的陰暗中,隱隱透出一絲令人畏懼的陰厲,然而那似翹非翹的唇角卻又凝含著一抹悲憫的笑意。
釋迦闥修踏進壇城內殿時,看到的就是這幅場景。他悄無聲息地伏跪在白瑪丹增面前,耐心地等待法王睜眼。
不知過了多久,白瑪丹增終於緩緩睜開眼。那一瞬間,冰雪消融,整個內殿裡仿若有千萬朵雪蓮徐徐綻開,釋放出純美潔淨的毫光。
聖潔純淨與詭譎恐怖在昏暗的內殿中相交相融,不僅不顯半點突兀,反倒相得益彰。一如殿內那些忿怒法相的金剛佛像,讓人又敬又畏。
「你來了。」白瑪丹增輕啟唇瓣,淡淡的三個字柔和溫醇,猶如春風輕拂,雪水潺潺,一直落進了人的靈魂深處。
「是。」
釋迦闥修恭敬地抬起頭,英武的面龐肅然端凝,略凹的長眼裡滿是尊崇和敬愛。
「天亮時,帶上厚實的毛氈被縟去王宮地牢一趟吧。」白瑪丹增唇角的笑深了些,不等釋迦闥修開口,又道,「對了,再帶上些博巴貴女們每月行經時的必用物品。」
啊?!
釋迦闥修驚愕地望著最崇敬的法王,半晌都沒有回應。讓他帶東西去王宮地牢還能勉強猜想法王是要他保住某個身陷地牢的罪人,但這個……這個拿女人每月行經的必用物品就著實匪夷所思了,法王要他保住的難道是個女人?!
相處了二十年,他與所有的古格人一樣深敬法王的慈悲仁愛,卻又是唯一一個知曉法王慈悲仁愛的背後潛藏著多可怕的淡漠無情。
神佛慈愛萬物,萬物只落在神佛的眼中。神佛的心潔淨無垢,不落半點塵埃。他的法王一直以來就是這樣的一個高高在上、遙不可及的神佛。如今,為什麼會突然關注起一個處在地牢中的女人?!
「王的脾氣不好,把最珍貴最罕見的祭品關進了地牢。」白瑪丹增淺笑著對釋迦闥修耐心解釋。
釋迦闥修一怔,繼而恍然。兩個獒奴,誰是珍貴罕見的祭品,他早已心知肚明。這麼說來,被關進地牢的是……是小豬玀?想到這裡,心突地揪緊,針扎般地痛了一下。
白瑪丹增沒有錯過釋迦闥修眼中一閃而逝的焦急和心疼,唇角的笑變得意味深長,淡淡道:「釋迦闥修,你果然對我隱瞞了一些東西。」
面色猛地一變,對上白瑪丹增好似能看透一切的紺青鳳眼後,釋迦闥修的肩膀無奈地垮塌下來。二十年的相處,他能深知法王。法王同樣深知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要想瞞過法王的眼睛,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前一次法王只是沒有戳穿他的心思而已,虧他還沾沾自喜地以為暫時瞞過了法王。
他老老實實地把在納木阿村中怎樣捉到了小豬玀,怎樣給她烙上了奴印,又怎樣變成了獒奴等等所有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全部交代了。
「來自很遠的異鄉,祈禱完睜眼後就站在了納木阿村放牧的草原上……」白瑪丹增喃語著,手指不緊不慢地撥動起菩提念珠,沈吟片刻,紺青鳳眼流過一道異彩,「看她的魂魄,的確是個珍貴而罕見的祭品呵。」
心裡咯!一跳,釋迦闥修小心翼翼地詢問:「法王,您是如何看見祭品魂魄的?」沒道理啊,設在王寢宮中的魂眼只有亡靈才能進入。小豬玀並未死去,法王怎麼可能看見她的魂魄,進而得知她的種種情況?
白瑪丹增聽完釋迦闥修所有的隱瞞,眉眼間沒有生出一絲怒氣,他笑睨這個幾乎是他一手帶大的男人,淡淡道:「祭品的經血成了引子,神魂被亡靈裹帶著一起跌進了魂眼世界。」
「什麼?!」釋迦闥修大驚,失態地低喊起來。如果是生魂被拖入魂眼,會被活活消融殆盡的。
白瑪丹增橫了他一眼,接著道:「你慌什麼,我察覺到魂眼波動便及時將她送了出去。」
釋迦闥修心有餘悸地吁了一口氣,面上不由露出幾分訕訕:「法王,請饒恕我的失態不敬。」
白瑪丹增笑了笑,不以為意道:「你不過是喜歡了那個祭品,失態不敬也情有可原。」
「不……不是……我沒有喜……喜歡。」釋迦闥修連忙擺手搖頭,卻越說越心虛。黝黑的臉皮逐漸熱燙起來,手腳一時間也侷促地不知該往哪兒放才好,這千載難見的畫面讓白瑪丹吉看得忍俊不禁。
「傻小子,她雖是罕見珍貴的祭品,卻也是個低賤的奴隸,有什麼可喜歡的?」
「我沒……沒有……喜……」釋迦闥修張口結舌地試圖再次辯駁,然而在白瑪丹增戲謔瞭然的目光下,不得不頹然放棄,耷拉著腦袋,鬱悶道,「我也不知什麼時候對她有了喜愛。我問王要過,王不給。」說到這,雙目悄然蒙上一層淡淡的陰翳,他不會與王搶奪小豬玀,只希望自己也能得到佔有她的機會。小豬玀是個低賤的奴隸,尊貴的王應該不會對她抱持太久的興趣。對了,說不定那興趣已經消失,不然也不會狠心地將她關進地牢。陰翳的眼眸不由閃出一道欣喜的亮芒。
「呵呵,你放心,那女奴最終還是會成為你終極灌頂的祭品。」白瑪丹增輕輕挑眉,紺青鳳眼中流淌著溫柔的華光,「要不了多久王就會把祭品送過來,你先把東西送到地牢去,別讓她輕易地死了。」
「是。」釋迦闥修心裡也有些焦急,便不再多說什麼,恭敬地退了出去。
白瑪丹增眼中的溫柔笑意逐漸變冷,撥動菩提念珠的動作也越來越慢。
他想起那個在魂眼中艱難跋涉,驚恐不安的小小身影。那是第一個能窺視到魂眼,又能以血為引跌進魂眼世界中的人。
近距離觀看之下,她的神魂隱隱約約地散發著來自遠古的最純淨明澈的氣息,乾淨得毫無一絲雜質,是提高修行的最頂級的女體。
贊布卓頓,只要你把這個有趣而罕見的祭品送過來,我就寬恕你的欺瞞罪過。
抬腳下了金蓮,他慢慢直起身,走到殿堂正中的轉經方台邊。單手持珠胸前結印,一邊拂轉經輪,一邊垂眸默誦經文。
昏暗的殿堂、長明的油燈、嫋繞的青煙、可怖的佛像、轉經的僧人,一切都顯得是那般悠遠神秘,靜謐寧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