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6 章
多吉的安慰(一)

  把羅朱從深深迷茫中拉出來的不是地牢裡眾多牢友突然變得詭異的聚焦目光,也不是小牢友多吉的輕喚,而是浸骨的冰冷和下墜的絞痛。

  即便身下墊著兩床異常厚軟的被縟,身上蓋著兩床異常厚軟的被縟;即便身體被熱燙的浴水燙暖過,被釋迦闥修搓揉活血過。輪到她獨自一個人睡時,四肢還是一點一點地降溫變冷了。暖熱就像初春裡吹拂而過的一陣輕風,給人淺淡的溫柔之後,留下的依然是寒徹的冷。

  冰寒蔓延到身軀,小腹裡的暖融慢慢凝固,如同揣了一個冰團。劇烈的絞痛隨著冰寒重新捲土而來,大股黏熱湧出,霎時讓她慘白了臉,渾身都冒出一層細細的冷汗。

  釋迦闥修走了,那些宮奴也走了,這間牢房裡又只有她一個人了。

  她翻了個身,朝向陰黑的牢壁,一動不動地蜷縮在被窩裡。閉上眼睛,牙齒死死咬住下唇,竭力抑制呻吟和翻滾的渴望。

  烈·釋迦闥修,那個凶獸般的男人對她是一時興起的玩弄,還是心懷叵測的算計,亦或是真有幾分男人對女人的憐惜,她已沒精力去詳細分析、仔細琢磨了。此刻,她滿腦子懷念的都是他那雙在小腹上揉按的暖熱大掌。大掌雖然粗礪凶殘,卻能暫時融化她身體的冰寒,緩解小腹的疼痛。

  她也懷念納木阿村的日子,和扎西朗措在一起睡覺時,男人暖熱的大手一直在她小腹上揉按,耳邊至始至終都徘徊著呵疼的溫柔呢喃,讓她渡過了有生以來最舒適的一次行經。

  她還懷念銀猊在身邊的日子,雖然無論洗刷得再乾淨,銀猊身上都帶著股淡淡的野獸臊氣,但它厚實的毛髮裡是永遠都不會降低的熱暖。在最寒冷黑暗的王的寢宮中,它會用身軀包裹她,會用口含住她冰冷的手指給她所有的溫暖和安慰。

  她不知道女人生孩子的陣痛有多痛,但小腹裡一陣趕著一陣的絞痛卻讓她幾乎咬破了唇瓣。四肢逐漸冰冷得麻木,冷汗泌出一層又一層,帶走了殘餘的一絲熱氣。內衣是濕漉的冰涼,冷冷地黏附在身上,襯得腹內的痛越發清晰,像是有一把冰涼的尖刀在小腹裡狠狠地翻攪。

  難忍的持續劇痛中她恨起了禽獸王,就是因為他的折磨,她本就畏冷的身體才會受到寒氣侵蝕,才會使行經的痛苦成倍增長。唇齒間泛開淡淡的腥甜,唇又被咬破了。她心底無奈地冷笑,似乎自從淪為奴隸後,她的下唇就沒有幾天是完好的。格桑卓瑪回到了納木阿村,回到了她的阿祖阿媽阿弟身邊,結束了她痛苦的奴隸生涯。那麼她呢?還要熬到什麼時候?神智在劇痛和寒冷中浮浮沈沈,仿若永遠也到不了岸。

  「姐姐,姐姐,你怎麼了?」

  耳邊突然傳來清清朗朗,如同雪水融成的小溪般明澈見底的呼喚。那聲音近在咫尺,不大的音量帶著真摯的關切。

  她微微張開眼眸,破舊的光板羊皮袍角在有些恍惚的視野中晃動。勉力抬起眼簾,看到了一張憨然靈慧,稚氣狡黠的可愛臉龐。天生上翹的眉梢唇角染著淺淺笑意,微凹的棕色大眼盛滿了關心。

  是才認識的小牢友多吉,她咧唇對他笑笑,僵硬無力的面頰肌肉讓笑容變得有些扭曲難看。

  「沒……事……」熬過前兩天,後面就要好受多了。

  多吉擔憂的神情並沒有褪去,他不相信地搖了搖頭,舉起有些骯髒的破舊袖子輕輕拭去羅朱額上的冷汗,厚實的唇瓣不滿地撅起,「姐姐騙我,你的臉比雪還白,額上全是冷汗,把頭髮都浸濕了。」頓了頓,咬著下唇,灑滿金色陽光的棕色大眼黯淡下來,有些傷心地說道,「我躲在草堆裡看見烈隊正大人給姐姐包紮傷口了。姐姐肯定是嫌棄我的衣服太髒,所以才不要我包紮。」

  咳咳咳──咳咳咳──

  羅朱倒吸冷氣時,一個不慎被口水嗆到了,慘白的臉頰瞬間漲得通紅,好像雪地胭脂一般,暈染出幾分明麗的旖旎。尼瑪的釋迦闥修光記著讓宮奴擋住牢房正面,忘記擋住牢房側面了!那……洗浴、烘髮、塗藥、系經帶等等曖昧事件不是全曝光了?!曝光不打緊,為毛還是曝光在一個十一二歲的孩童面前?

  「沒……咳咳……沒有……咳咳……」她躲在被窩裡,急忙搖頭否認。極度的尷尬羞囧,苦逼悲催之下倒暫時忽略了行經的疼痛。

  「就有!姐姐就有!」多吉似乎犯起了孩童的倔脾氣,嘟嘴賭氣嚷嚷,「姐姐就是嫌棄我小!嫌棄我的衣服髒!」憤憤的話音忽又轉為傷心,「沒想到阿兄欺負我,姐姐也瞧不起我。」棕色眼眸裡浮起一層薄薄的透明水光,眼眶也泛出淡淡的紅,「虧我還以為……以為姐姐和阿兄是不一樣的……」餘音中帶著輕輕的顫,逸散出濃濃的委屈和失望。

  羅朱蠕蠕唇,想說什麼卻什麼也沒說出來。她沒多少和孩童打交道的經驗,對孩童的執拗的委屈幾乎是束手無策。尤其這種「受傷」和「包紮」於孩童而言還是一時半會兒講不明白的東西,她更是無能為力。她也鼓不起勇氣對個古高原男童進行成年女性生理知識普及教育,乾脆裝聾作啞,冷處理得了。

  多吉看了垂眸沈默的羅朱一眼,手背在眼睛上狠狠擦揉幾下。小心翼翼地俯趴下身體,讓頭和羅朱齊平,怯怯地問道,「姐姐,你厭煩我了麼?我是不是很讓人討厭?」

  羅朱忍過一陣絞痛,詫異地抬眼看過去,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可憐兮兮又惴惴不安的可愛臉龐。褐紅的頰沾染了些些泥塵,清澈的棕色大眼紅紅的,小心又含了幾分害怕地緊緊望著自己,一眨不眨的,像是生怕被人厭煩遺棄。

  「阿兄總是斥責我,總是一不如意就將我關進地牢,我知道我很惹阿兄厭煩。就算姐姐討厭我也是應當的……」怯怯的聲音越來越弱,到了最後便是自責的黯然神傷。

  羅朱的心驀地一痛,她竟然從一個孩童身上看到了黯然神傷。如果不是他的阿兄對他極端嚴苛粗暴,吝於溫情溝通,一個陽光般燦爛的孩子又怎可能變得這麼敏感易傷,惴然小心?突然間,她好像從這個孩童身上看到了以前的自己,不由升起同病相憐的感覺。那時她也是這麼小心又害怕地緊緊望著父母,企盼著他們能看到她,給她一張溫柔的笑臉,一句親切的愛語,一個溫暖的擁抱。可惜,她得到的大多是冷淡的背影。

  溫柔的笑臉,親切的愛語,溫暖的擁抱只停留在很小很小的模糊記憶中,恍若鏡中花月般虛幻縹緲。明知道曾經擁有過,卻怎麼也觸碰不到,感受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