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0 章
魂眼世界(一)

  羅朱感覺自己剛垂下眼簾,身體就忽地一輕,墜入了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世界中。四周像是潑了濃墨一般,黑得陰森,黑得幽冷。黑得可怕。

  墨黑的世界色彩純粹,卻不是寂然無聲的。深遠處隱隱傳來野獸的嘶嗥,無形的魑魅魍魎在身邊盤繞呼嘯,發出猶如從地獄深處傳出的詭譎淒厲之聲。

  這情形好熟悉,她……她在前一晚才剛經歷過!只是那時她的小腹內冰寒絞痛,人正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艱難跋涉。對了,她好像還看見了一個僧人,一個盤坐在金色蓮花上,聖潔慈悲得宛似神佛降臨的僧人。

  奇怪,為什麼白天的時候她會將夢境內容完全忘記?!照理說這麼深刻的夢即使醒後也該留下些夢境殘像才對。她在黑暗中東張西望,想看看那個奇怪的僧人還會不會從天而降。

  突然,左小臂一陣劇痛。她哎呀痛叫一聲,使勁揮動手臂,一串詭譎尖利的桀笑從腋下飛出。緊接著大腿、小腿、肩膀、腰側、後臀……俱都傳出劇痛,有好多看不見的詭異東西在凶狠地齧咬她。身體似乎被禁制了,力氣逐漸喪失,她感到自己好像在慢慢融化。這怎麼可能?!

  理智告訴她一切都是夢,夢中的一切都是虛妄的,根本不用當真。可清晰的痛感和消融感又向她發出警告,毀滅的危險正在逼近。心不可抑制地惶恐緊繃起來,冷汗從額角滴滴滾落。

  「滾!滾開!」

  她吼叫著,拚命在身上拍打撲騰,觸手的除了自己的肌體,什麼也沒碰到。桀桀怪笑聲越來越淒厲幽冷,撕裂的痛楚傳進四肢百骸,沿著筋脈血液遊走,壓迫折磨著她的神經。遠處嗥叫的野獸聲突然逼近,充滿發現獵物的興奮和殘忍。這個夢的世界難道還有噬人的野獸?!

  羅朱驚恐萬狀地試圖拔足奔逃,右腳剛剛邁出,腿肚子就是一陣鑽心的痛。步子一晃,失去平衡的身體重重地跌在地上。魑魅魍魎趁機蜂擁撲來,囤聚在她身上,張張利嘴貪婪地咬進她的血肉,切肉剝皮的劇痛讓她渾身抖顫,無力的消融感更讓她生出巨大的恐慌。救她!誰來救她?有誰來救她!扎西朗措、銀猊、凶獸、禽獸王、多吉……無論誰都行,只要能來救她!誰都行!

  「啊──」

  「吼──」

  撕心裂肺的慘叫和震天怒雷的獸嗥劃破了墨黑的世界。

  蜂聚在身上的魑魅魍魎像是被獸嗥恐嚇了一般,詭譎淒厲的桀桀聲中瞬間溢滿顫慄的恐懼,風一般地從她身邊消散得一乾二淨。

  「吼──」

  又是一聲熟悉的震天悶雷怒嗥,逼近的野獸狺嗥突然斷裂,轉眼縹緲至遙遠的黑沈。

  毀滅的危險和劇烈的疼痛在曇花一現後消逝得無影無蹤,好像從來就沒降臨過。然而那種強猛的恐懼和痛感卻深深地烙印在了羅朱的身體上。她趴跪在地上,止不住地瑟瑟顫抖,淚眼婆娑地看著突然出現在身邊的銀猊。

  剽悍雄壯的銀灰身軀鍍了一層純淨的光圈,碩大猙獰的獒頭尚未收斂起狠戾毒辣的神情。前肢微伏,毛髮皆張,尖利森白的犬牙寒芒閃爍,藍色三角吊眼陰冷森殘,一副蓄勢撲擊的模樣令人望而生畏。而這頭凶獰可怖的猛獸卻是她目前最安心的依靠。

  「銀猊!銀猊!」淚水肆無忌憚地奔流湧洩,她不斷地喊著。一聲比一聲大,最後是痛哭似的嘶嚎,深藏的駭恐和緊張在聲聲嘶嚎中得以慢慢釋放。

  濕漉漉的微帶了腥臊氣味的軟熱溫柔地舔上她的臉頰,一遍又一遍,將她的淚一滴一滴地舔走。粗礪的舌頭在肌膚上摩擦出陣陣酥癢,鬆弛下她緊繃欲斷的神經。

  毛茸茸的大腦袋親暱地磨蹭著她的頭,從銀猊強健厚實的胸膛中響起熟悉的低沈悶嗥。和以往一樣,輕輕的,帶著安撫心神的奇異軟柔。就像它身上瀰散的純淨光芒,不夠輝煌,不夠耀眼,卻驅散了墨沈的黑暗,驅走了她心中的恐懼。

  「銀猊!銀猊!」她伸出雙臂抱住銀猊的脖頸,整個兒滾壓到它躺臥下來的身軀上,嘶喊的聲音漸漸降低。模糊中,彷彿看到了一雙蕩漾著心疼的沈靜藍眸。心,剎那間安寧滿足了。

  靜靜地趴伏在銀猊身上,心有餘悸地間或抽噎,一個個疑問開始接踵浮現:銀猊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她的夢中?它的身上為什麼帶著光芒?那些魑魅魍魎和不知名的恐怖野獸為什麼一聽到它的吼叫就全都嚇跑了?她為什麼會連續兩次夢到這樣詭譎的黑暗世界?

  每一個問題都找不到答案,腦子裡全是一團漿糊。她突然想起格桑卓瑪曾說過獒犬被博巴人譽為守護神獸,難道……傳說是真的?

  「銀猊,你是聽到了我的求救聲,所以專程來救我的嗎?」她扳著銀猊的大腦袋,剛問完,就覺得自己真是傻透地想多了。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銀猊會突然出現在夢中救她,多半是因為白天她在地牢裡埋怨了銀猊昨晚不講義氣地丟下她獨自面對禽獸王。所以,再次入睡後,潛意識為了補償昨晚的遺憾,就讓銀猊以守護神獸的姿態出現在夢境中拯救她了。

  問題似乎尋找到了答案。可是,銀猊溫暖強健的肌肉,濃密粗硬的毛髮摸著為什麼這樣真實?被魑魅魍魎齧咬肌體的痛為什麼也真實得讓人顫慄?她所處的世界究竟是虛妄的夢,還是詭異的真實?!

  「有趣的小笨豬,這裡不是你的夢境,而是我的魂眼世界。」

  頭頂上方的黑暗中驀然傳下柔和溫醇的笑語,柔若春風,溫如暖陽,蘊含著慈愛的悲憫。

  她猛地抬頭,和昨晚一樣,墨黑中出現了一團淺淡朦朧的亮光。逐漸擴大的亮光中浮出一朵巨大的金色蓮花,蓮花上盤坐著一個卓絕的僧人。

  他身穿赤黃繡卍字紋的背心,外罩絳紅十相自在袈裟,脖頸掛著一串鳳眼菩提念珠。結實的右臂袒露,左腕纏著一串九眼天珠,雙手擱置膝蓋結印。光潔的蜜褐肌膚,短短的黑棕捲髮,暗紅的磕頭肉瘤,斜飛入鬢的黑眉。半開半闔的紺青鳳眼蘊藏深邃的神秘和無垠的廣袤,挺直狹窄的鼻樑凝含碧水溫潤,薄薄的唇角噙帶慈悲淺笑,法相莊嚴,風華仁愛,可親可敬的同時讓人生出虔誠膜拜之心。

  「是你!?」她愕然驚呼。昨晚見過的那個僧人竟然又再次出現了!

  「是我。」

  僧人在空中俯視著她,清雅一笑,霎時萬朵雪蓮綻放吐幽,雪水消融無聲,神聖純淨之光鋪灑而下。

  「你到底是誰?為什麼會出現在我的夢中?」羅朱抱緊銀猊壯膽,隔空高聲問道。

  「我是古格的蓮華法王白瑪丹增。」金蓮從空中徐徐降落,紺青鳳眼彎出盈盈慈愛弧度,「小笨豬,是你連續兩次闖進我的魂眼世界,而非我擅闖你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