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佛塔林,羅朱就發現自己還是犯了一個愚蠢的小小錯誤。林立的佛塔確實能有效遮擋她的身形和壞人的視線,不利於壞人捕捉。可是反過來也同樣遮擋了壞人的身形和她的視線,不利於她躲避。在這種好似捉迷藏的危險遊戲中,每一根神經都不由自主地緊繃起來。
佛塔和地上的積雪早被信徒、僧人們清掃得一乾二淨,腳下踩著的是一塊塊灰白色的石磚,上面浮雕著一朵朵蔓枝蓮花。四周很靜,唯有遠處沸騰的歡樂聲穿過迴廊,越過寺牆,飄到這裡時所剩下的清淡餘音。胸腔的心臟砰砰砰地像在擂鼓,呼吸也變得紊亂不堪。
她扒在一座高大的佛塔邊角,一邊耳聽八方,眼觀六路地留心著身周的動靜,一邊深深地吸氣,深深地吐氣,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現在需要沈下心來與壞人在塔林裡周旋,儘可能地拖延時間。等到禽獸王發現她撒尿只有快去沒有快回,暴怒地派兵來搜尋追捕她時,就能得救。
看看空蕩蕩的雙手,她感到分外懊惱。驢行兩年多,唯一的多功能防身武器瑞士軍刀在努日籠溝中被沒收了。禽獸王今天給她穿戴了這樣,穿戴了那樣,恁是沒想著給她系一把刀子。就算奴隸拿刀危險,那麼在她腰上掛一個博巴女人都會掛的奶鉤金屬裝飾品也好過現在的手無寸鐵啊!
是她蠢了,那頭犛牛強暴的又不是她,那把鉞刀切割的又不是她,被猛獸分吃的又不是她,人家的宗教信仰關她毛事。現場哆嗦害怕一下也就夠了,她一直噁心反胃個啥?還憋不住地想要狂吐特吐。格格不入怎麼著?融不進去又怎麼著?她本來就是外來居民,生長環境不同,三觀不同,融得進去才有鬼了。而這個問題自己不是早就已經正視了嗎?為毛會在今天突然生出天地之大,我卻踽踽獨行的孤寂黯然感?生出迅速遠離他人歡樂的迫切感?
更蠢的是一得到禽獸王允她在外如廁撒尿的許可後,竟然就欣喜若狂地以為有了逃跑的機會。一個人傻頭傻腦地揀沒人遊蕩,沒兵守衛的遠地方跑。原想著吐完了就尋機會逃跑的,哪知人算不如天算,碰上了禍害。
口胡!她怎麼忘了自古以來「帝王」就是世上頭號高危職業。不管是處在博大富庶的封建王朝的中原地帶,還是處在高寒缺氧的半封建半奴隸制的高原地帶,只要你有幸是個王,那麼各類刺殺、毒殺、暗殺就會不分時空不分地域不分民族地層出不窮,連帶著隨侍身側的人也時刻處在高危之中。而她就算逃出了托林寺,徹底遠離禽獸王的掌控,身邊沒吃沒喝的,最後也一定死翹翹啊!
在這火燒眉毛之際,羅朱深深覺得體內那些傷花悲月的感性細胞簡直堪比死神收命的鐮刀,更深深體會到頭腦發熱的愚蠢衝動是魔鬼的雋刻含義。此時此刻,她不止是大腸小腸,連盲腸都悔青了。
她到底在折騰個啥啊!這下好了,親手把自己送到了危險之中。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她絕對會趴在禽獸王腳邊狂吐,誓不離開他一寸一釐,一分一秒。反正她連禽獸根都大逆不道地污染過了,也不差吐他一鞋底。哪怕她不幸真的尿急,也一定熱情邀請禽獸王一起如廁。
錚──
一聲極輕微的摩擦傳進耳朵。羅朱苦逼的神情陡然一變,黑曜石大眼驀地一沈。聲音來自……右前方,像是金屬碰觸到了石頭。
那個男人拔刀了?!
背心一冷,兩股寒氣從腳底升起,身體和心臟因這個可能霍然緊繃如張開的弓,緊繃中又含夾著一絲天助我也的竊喜。她正要悄悄往左後側的佛塔處躲去,忽而頓住腳步。慢著,與壞人周旋塔林等待救援固然可行,但好運地躲過了這一次,不見得能好運地躲過下一次,下下一次。很有可能還沒等到禽獸王派人來尋,她就被捉走或是身首異處了。能夠提前知道壞人的方向是老天爺聽見了她虔誠的懺悔,才賞賜給她的寶貴機會,絕不能輕易浪費了。牙齒輕輕咬住下唇,她瞬間做下伺機主動出擊的決定。
轉轉眼珠,計算了一下位置,她輕手輕腳地解下身上的紅狐皮大氅鋪在地上,讓丁點邊角露在佛塔之外,然後無聲無息地退隱到相鄰的左前側的一座佛塔後。利落地脫下皮袍,將鑲嵌了銀花泡和綠松石的牛皮腰帶抄在手中,暗暗祈禱:但願手中的這根牛皮帶結實耐用。
身體緊緊貼靠著佛塔,她朝右前方悄悄看去。最先看到的是一點銳利的刀尖,在陽光的照耀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連忙縮回頭,屏住呼吸,默估著男人的步伐。
男人行走無聲,她什麼也看不見,可是依賴在少年時代打架鬥毆中鍛鍊出來的身體本能,她能清楚地察覺到危險正在逐步逼近,力氣逐漸匯聚雙手。慢慢的,一把寒光閃閃的長刀出現在視野中,隨後看見了男人小半個陰戾的側面。只要他往右轉頭,就能立刻發現她的藏身之處。但此時他的注意力顯然被前方佛塔拐角處露出的一抹紅狐大氅邊角吸引了,嘴角勾出得意的狩獵冷笑。
很好!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在男人從她左側經過的一剎那,羅朱雙眼迅速閃過一道狠光。揉身躥出,雙手抓緊牛皮腰帶,用盡全身力氣朝那隻握刀的手抽打下去。
啪──
一道清脆無比,乾淨利落的聲音驟然響起。
男人猝不及防,只覺右手一陣劇痛,長刀錚然落地的同時,反應極快地踢出右腳。
因著去勢太猛,羅朱根本沒有餘力躲開。這一腳正中腰腹,整個身體飛撞到了後面的佛塔上。
「砰」地一聲,眼前被震出幾圈黑暈,後背傳來劇痛。她頹然滑落在地,吐出一大口鮮血,染紅了石磚上的灰白蓮花。但覺腹內也是一陣翻江倒海的絞痛,彷彿五臟六腑都破裂了。尼瑪的這古代高原的武士果真比現代的痞子流氓少年凶悍啊!反應不是一般的快,力道不是一般的大。
「好,好!不愧是古格王喜歡的女人,夠狡猾,夠剽悍!」
男人握著破皮紅腫的右手,居高臨下地看著頹然蜷躺地上的吐血女人,細眼中充斥著嗜血的暴怒。他是拉達克數一數二的武士,如今右手居然被一個低賤無用的女人用牛皮帶抽打成骨裂。這對一個武士來說,簡直是莫大的恥辱!即使是要拿這個女人來做誘餌,他也要先將她凌虐掉半條命才行。
他桀桀獰笑著走近女人,一腳踏上她的右手,陰戾道:「你敢傷了我右手,我必要你用一雙手來償還。」皮靴慢慢用力,在肉嫩的手背上旋轉碾磨。
右手霎時傳出陣陣鑽心地劇痛,幾乎能聽到骨頭碎裂的聲音。羅朱失聲痛叫,汗水和淚水同時迸湧。淚眼朦朧中,她看到了男人嗜血眼眸裡閃爍的凌虐快意。
一、二──
「三!」
痛叫的嘴突然爆發出一個破音,蜷曲的右腿凝聚僅剩的力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男人岔開的雙腿間狠踢上去。尼瑪的猖狂凶悍,老子的防身術也不是白學的!
「啊!」
男人發出短促淒厲的痛嗥,雙手反射地緊緊摀住胯間,整個健碩的身軀佝僂地痙攣起來,力氣盡失地癱軟在羅朱身旁。黑紅臉龐唰地褪成了青白,五官因極度的痛楚變得扭曲猙獰,嗜血的雙眼如噬人的惡狼般狠狠瞪著再次傷他的女人,額角落下大顆大顆的汗珠。他還是太大意,太小瞧了這個低賤無用卻狡猾剽悍的女人。
羅朱知道自己的那一腳雖然踢得夠狠,但男人的無力症狀要不了多久就能慢慢減輕,可她又實在沒力氣再補上幾腳了。
刀!必須要拿到刀!
喉頭湧上腥甜,她呸地吐出一口鮮血,忍著劇痛朝兩臂之外的長刀爬去。
劇痛無力的男人看出她的意圖,眼中的恨意和怒意更深更濃。利牙一挫,也強忍劇痛和羞辱,像狗一樣朝長刀緩慢挪動。
同樣身受重創,同樣喪失力氣,此刻拼的就是意志,就是身體素質。誰爬得快,誰先拿到刀,誰就有可能活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