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正怒氣衝衝瞪人的女奴突然張嘴吐出一口鮮血,接著雙眼一翻,毫無預警地軟倒在地。乾羅納和坤羅達心下齊齊一驚,不約而同地伸指湊到她鼻間試探。片刻,才齊齊暗籲一口長氣。還活著,只是受重傷昏死過去了。
「阿弟,知道該怎樣回稟麼?」乾羅納用袖袍揩去女奴嘴邊奪目的豔紅,眉眼彎彎地望著身側的雙胞弟弟。
「阿兄放心,我當然知道。」坤羅達也是眉眼彎彎地回望身側的雙胞兄長。
兩人心照不宣地咯咯笑了一聲,隨即拾來女奴脫下的皮袍和狐皮大氅,重新給她穿戴整齊,只是束袍的腰帶變成了一根從斷腕男人皮袍下襬割下的皮條子。
乾羅納一手攬住女奴的脖子,一手攬住她的膝彎,輕輕鬆鬆地就將她橫抱起來。小小的背脊挺得筆直,膝蓋也沒有彎折一下,彷彿橫抱著的不是一個成年女人,而是一隻小巧的兔子。
至於地上被捆住雙腳雙腕的男人就沒這份高規格的待遇了。坤羅達抓住他的一把頭髮,像是對待死掉的大個獵物一般,在地上拖拽而行。步子邁得流暢矯健,全然不管身後男人磕磕絆絆的劇烈痛楚。
誰也不知道在不遠處的另一座佛塔後,還有一個身影無聲無息地躲藏著,目送他們抱著女奴,拖著男人走出佛塔林。
棕色大眼裡輝映著冬日豔陽的金色燦爛,溫暖明媚。上挑的眉梢和唇角笑意漣漣,於靈慧狡黠中溢散出一股憨然淳厚的可愛稚氣,這人正是從地牢中逃出的多吉。
他收回遙望的目光,半個身子都趴在佛塔上,手指逗弄起一隻在佛塔邊角上玩吐絲玩得不亦樂乎的蠶豆大的黑色蜘蛛,豐厚的嘴唇略帶幾分埋怨地撅起。
好不容易才逮到個女奴落單的機會,結果卻被暗殺者給破壞了。要從兩個小崽子的手中奪走女奴並非難事,但他治不了女奴的傷。如果真強行奪走了,估計女奴只有死路一條。他遺憾地嘆了口氣,早知這樣,該在一開始就把暗殺者解決掉的。
兩個小崽子尾隨在暗殺者後面,他尾隨在兩個小崽子後面。小崽子們興趣十足地想看女奴遭臨危險時的反應,他也不例外。
地牢中的女奴脆弱無依,溫柔乖巧,而塔林中的她所表現出的沈著冷靜和堅韌剽悍則讓他大開眼界。三年多來,他行走的足跡不僅遍佈雪域,還遠至中原、天竺、察合台等雪域之外的土地,不是沒有見過剽悍勇敢的女人,卻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女人。
該怎麼形容呢?對了,就是乾羅納那個小崽子說的「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浴血戰鬥到生命的最後。這是驍勇戰士的狠勁呵,竟然被一個低賤的女奴體現得淋漓盡致。聯想到他曾聽聞的她在暗道中殺死軍獒的傳言,唇瓣間咧出一道耀眼的磁光。原來他只是因為銀猊、王和烈隊正對她的上心而生出玩樂興趣,現在這份玩樂興趣卻隨著那股不死不休的狠勁化成一根皮繩,深深地勒進了心臟。
嚴酷的雪域需要的就是這樣剽悍的女人,也只有這樣的女人才有資格孕育他的子嗣。
屈指彈開吐絲的黑蜘蛛,他一步步走到染滿血跡的石磚前。凝目瞧了片刻,慢慢伏跪下身體,長睫微垂,愛憐而虔誠地親吻上已凝結冷硬的暗紅血漬。姐姐,你等著,我一定會把你弄到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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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繞過寺牆,就看見前方迴廊中急速行來一隊僧兵,領頭的人正是阿爸。面色肅冷,五官間滿是猙獰殘佞之氣,紫紅黃邊袈裟獵獵翻飛,渾身逸散著濃稠的血腥殺戾,好似一把隨時會出鞘的嗜血長刀。
這樣的阿爸是可怕的,卻也是最讓他們崇拜的。
乾羅納快速上前幾步,恭敬地向阿爸呈上臂彎中昏死的女奴。
一眼看到那張慘白鐵青,雙眸緊閉的小臉,釋迦闥修緊繃的心差點炸裂。他快速伸手從兒子手中奪過羅朱,硬聲問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阿爸,我們在席位上坐著無聊,便退席到廣場中跳舞,無意間發現這個女奴朝最偏遠的佛塔林跑。開始並未在意,可後來又覺得不太對勁,怕是女奴膽大包天地想要逃跑。彼此商量一番後,決定也去佛塔林看看。」乾羅納側移腳步,給阿弟讓出個位置。
坤羅達拖著男人走上前,搖了搖手中已經半死不活的暗殺者,鄭重地接口道:「一進塔林,就見女奴和這個男人滾在地上扭打。她死咬著男人的脖子,男人左手剛好摸到跌落的刀柄,正要朝她揮砍。知道阿爸中意她,我們連忙將她救下。誰料她受傷過重,看我們一眼後就昏死過去了。」
末了,趁阿爸的全副注意力都放在女奴身上,他和阿兄交換了一個得意的眼神。就算是對著阿爸也不能原原本本地老實交代。誰知道阿爸若是清楚了他們因為想看女奴的臨危反應,就一直袖手旁觀,導致他喜歡的女奴身受重傷的事實後,會不會一怒之下將他兄弟二人禁足個一年半載。
坤羅達最後說什麼,釋迦闥修幾乎沒有聽進去。懷裡的小豬玀呼吸微弱,胸口起伏清淺,臉上沾染的幾點血漬直直刺痛了他的胸腔。心裡像插著一把刀,正在用力地翻攪。他不敢用勁擁抱,怕稍一使力就把她給抱碎抱散了。
剛剛將法會所有的後續事務佈置完畢,就接到王吩咐他去尋找小豬玀的命令。小豬玀對王說要如廁撒尿,可是他帶人尋遍了寺內所有的如廁之處都沒有找到她的蹤跡。尋不到只有兩種可能,一是小豬玀藉口如廁,尋機逃跑了;二是寺內有居心叵測的暗殺者,瞅準了她對王的重要性,將她當做人質擄走。
若是前者,他並不擔心,寺外的巡邏兵士看似都入寺參與了法會,實則在離寺一里之外,四周還埋伏著若干守衛兵士。小豬玀就算插上翅膀從天上飛逃,也會被射下來。
是後者就鬧心了,能躲過兵士的嚴密盤查最終混進法會中的奸細絕對是有幾分能耐的。如果只想用小豬玀來威脅王那還好辦,怕就怕會凌虐強暴小豬玀。若換一個時候,他早已派兵大肆全面搜捕,但今日偏偏碰上不容有失的法會,他只能暗中調遣僧兵和侍衛四處搜尋。
還未踏出迴廊,就見乾羅納抱著一個熟悉無比的女人從牆角繞出,後面跟著的坤羅達手上拖拽著一個血跡斑斑的男人。心裡鬆口氣的同時卻在看到女人昏迷的慘況時,尖銳地疼痛起來。
小豬玀右手手骨斷裂,後肋斷了兩根。最嚴重的是腹內臟腑破裂,再拖延下去,性命堪憂。如此重傷,目前只有一個人能夠救治。
他扭頭對打頭的僧兵領隊冷聲命令,「傳令所有僧兵和侍衛繼續嚴密巡查寺廟,舉凡發現嫌疑者當場格殺不論。」頓了頓,目光落在地上臉色灰敗,面目扭曲的半死男人身上,切齒道,「先把這雜碎丟到地牢裡,留心別讓他死了,我要親自拷問。」陰森森的口吻淬滿冰寒的雪霜和血的濃烈腥氣。
「是。」
僧兵領隊彎腰應聲領命,指揮兩個僧兵抬起地上的男人,帶隊迅速向某處陰暗的弄巷中拐去。
暗色長眸晦暗不明地盯著面前的兩個兒子,淡淡道:「乾羅納,坤羅達,跳神法舞已經結束,你們快些趕到廣場請王在法會結束後到密殿一趟。」
「知道了,阿爸。」乾羅納和坤羅達小臉肅穆,脆生生地答道,沿著迴廊急匆匆地小跑離去。
瞧著已消失在迴廊轉角的小小身影,釋迦闥修收回沈暗森寒的目光。兩個小崽子翅膀長硬了,居然吃了豹子膽地敢糊弄他。這次回去就將他倆關進雪山石窟,不好好把密宗修習個半年就別想著出來遛躂!
視線落在女奴煞白中隱隱透著一絲死氣的臉頰上,森寒遽然變柔,柔光的背後湧動著深暗的如焚痛楚。
對王做下的決定,他不會生出半分埋怨。他只痛恨自己的失職,居然會讓暗殺者混進寺廟!
扯下袈裟,將懷裡的女奴又裹上一層,旋而大步踏向右側的一條曲折狹窄的深幽迴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