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吱──咯吱──
密殿厚重的紅色木門被緩緩推開,一道獸影和兩道高大的人影裹挾著浸寒骨髓的雪風急匆匆地踏了進來。供桌上的酥油燈火被撲進的風吹襲得搖曳了好一會兒,才又堪堪站直身體。
等人進入後,守在門外的僧人又謹慎恭敬地將殿門慢慢關上。
密殿左方,白瑪丹增上著赤黃綢羊皮坎肩,下系絳紅氆氌裙,身披厚厚的皂色袈裟,右臂袒露。他側對著他們,正虔誠地為供桌上的酥油燈添油。
他籠罩在暈黃的燈光中,側臉清雅如蓮,起伏的五官線條立體而又柔和,在淡淡的光暈中微微有些朦朧。舉手投足間從容不迫,優雅可親,渾身上下流溢出風華絕世的溫暖祥和。
「卓尼欽波見過法王。」釋迦闥修雙膝屈跪,規規矩矩地行下叩拜之禮。
贊布卓頓抱著毛球,頎長高壯的身軀一動不動,微眯的深暗鷹眸直直盯視著白瑪丹增的側臉,像是要戳出一個大洞來。
銀猊甩抖著身上的濃密毛髮,雪片像鹽末似的簌簌落下,不一會兒就潤濕了腳下的地磚。它朝著白瑪丹增低嗥一聲後,便乖巧地橫臥在殿門處,假寐起來。
白瑪丹增對身側的動靜恍若不知,慢條斯理地將最後一盞油燈添滿後,這才移轉身面向他們。凝望過來的紺青鳳眼裡華光澹澹,溫和慈愛,唇角也噙著柔軟的笑容。
「你們來了。」
贊布卓頓沒有答話,只冷冷地重哼一聲以示回應。
白瑪丹增不以為忤,目光掃過贊布卓頓抱在懷裡的毛球,輕輕笑道:「銀猊守門,你們跟我去密室。」他摸上供奉在左壁角的一尊三寸金佛,轉了兩圈,三百三寸金佛突然一起側轉,露出一扇幽暗的窄小密門。
他在前先行,贊布卓頓隨即跟上,釋迦闥修也起身尾隨殿後。等到三人身形完全沒入密門後,側轉的三百三寸金佛又一起回歸原位,彷彿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似的。
依舊還是步入了前次療傷的密室,白瑪丹增也不多言,將若干顏色不一的藥粉倒進了玉石池子中,調和成稀薄的糊狀,然後示意贊布卓頓把女奴剝光放入藥池。
贊布卓頓看見女奴沈入褐紅色的藥糊中後,一顆懸吊的心才慢慢放下。不管怎樣,白瑪丹增的醫術他是信得過的。略作猶豫,他還是有些尷尬地開言道:「法王,是不是該先行治療女奴受傷的蓮花。」
白瑪丹增將藥糊塗滿女奴的臉頰,溫言解釋道,「女奴的臟腑和骨頭不過剛剛癒合,就被王折磨一通,且這一路顛簸行來,那內裡早已有了輕微破損,如不及早治療,恐怕會落下病根。」頓了頓,鳳眸中閃過一抹調侃,「王不用擔心,這些藥糊對女奴受傷的蓮花也有修復作用。」
他從釋迦闥修手中接過雪白的棉帕,將手上的藥糊仔細揩拭乾淨。取下掛在脖頸上的鳳眼菩提念珠,屈指彈出四顆落在藥池四方。
幾縷陰寒的詭異冷風突然在室內颳起,從四顆鳳眼菩提念珠裡嫋嫋冒出四股細細的灰黑煙霧。薄薄的煙霧在空中聚集,越來越濃,不停地扭曲變形。不一會兒,竟然變成了四顆飄浮的灰黑色腦袋。圓圓的臉蛋,大大的眼睛,小巧的唇,看不出性別的面容好似可愛的孩童。
白瑪丹增口裡低低唸誦了幾句經文,四顆腦袋俱都張開嘴,從嘴裡吐出一條黑灰煙霧凝成的舌頭,一直垂到了藥池中。
贊布卓頓和釋迦闥修面不改色地注視著匪夷所思的鬼怪異象,這是法王在用煉製的精魂為女奴輔助療傷。此時女奴的身體比最初受傷時要強健許多,能夠勉強承受住精魂的力量,不會被精魂輕易迷惑吞噬。
「讓女奴在這裡療傷吧。」白瑪丹增抬腳朝相鄰的密室走去,「王應該有許多話要和我說。」
贊布卓頓嘴角一勾,看了眼藥池中的女奴,又瞥了眼釋迦闥修,跟在了白瑪丹增後面。釋迦闥修微微一愣,也趕緊跟上。心裡有些疑惑,王看他的那一眼,似乎有些奇怪。
相鄰的密室與療傷密室在面積上相差無幾,陳設佈局卻迥然不同。靠東邊的牆角擺放著一張崑崙碧玉雕成的矮榻,三尺多寬,六尺多長,上面擱著一床輕薄的精棉青色被縟。矮榻邊靠著一個白玉矮櫃,櫃面上供奉著一個精美的純金雙身怒相喜金剛。地面鋪著厚軟的絳紅氈毯,隨意丟了數個打坐的蒲團。三面土壁都懸掛著喜金剛的各色雙身堆繡圖,室內暖烘烘的,原來其中一面土牆竟是夾層火牆。好在入了寺廟後,身上披裹的厚毛大氅已經脫去,不然非得熱死不可。即便如此,贊布卓頓和釋迦闥修還是立刻熱出了一層密汗,趕緊將身上的皮袍也脫了,隨意扔在地毯上。
贊布卓頓撿了個蒲團在白瑪丹增面前盤腿坐下。釋迦闥修則坐在他的左側,位置稍稍靠後,拉出尊卑距離。
「王,你雪夜行路,是送女奴來療傷,還是為送祭品?」坐定後,白瑪丹增率先打破沈寂,輕語笑問。
「兩者都是。」贊布卓頓漠然道,把玩著左手麼指上套著的黑曜石骷髏銀戒。沈默須臾,抬眼看向他,目光犀利冷寒,「白瑪丹增,你前次說的話是不是真的?」
「什麼話?」白瑪丹增撥動念珠,微笑反問。
「即使她不是我的奴隸,成了你的蓮女,我也可以隨時把她放在宮裡玩弄,只需在固定的日子中送到寺裡供你雙修就行了。」
贊布卓頓冷冷地重複著白瑪丹增曾經說過的話,除了幾個字有所改動增刪外,其餘的幾乎一字不差。
紺青鳳眼中的笑意融進了溫柔憐愛,瞳眸光華四溢,薄薄的唇角也流露出幾分縱容。白瑪丹增撥過一顆念珠,語氣異常慈柔:「自然是真的。贊布卓頓,阿兄什麼時候欺騙過你?」
贊布卓頓語塞,面色陰沈地橫了他一眼,硬聲道:「你的確沒欺騙過我,卻經常把陰險的法子用在我身上。還有,你是蓮華法王,我是古格王,我們之間僧俗有別,少在我面前稱兄道弟,我也沒你這麼老的阿兄。」
「嘖嘖,贊布卓頓,你真是越大越不可愛。你阿兄今年不過才三十六,臉上一條皺紋也沒有,怎麼就很老了?」白瑪丹增比劃著,「你啊,還是小小一團的時候最可愛。」鳳眼輕微眯起,華光中帶著一絲幽幽的冷涼嘲諷,「若你不是我最親愛的阿弟,我又怎麼可能暗中教導你,照顧你,保護你,幫助你奪取王位。阿兄若不是將你視為骨肉,你早就去香巴拉輪迴了。」他清清淡淡地說著古格國一個最大的秘密。
世人都知當年穆赤贊布卓頓與幾個兄長奪位之時,其中最有利的一點就是得到了蓮華法王的全力支持。備受民眾愛戴崇敬的蓮華法王奉領神旨,宣佈穆赤贊布卓頓乃天神之子降世,將繼松贊干布的吐蕃盛世之後帶領古格民眾開創出新的古格盛世。這讓當時分裂的民心很快歸附到了新出爐的古格王身上,有效而迅疾地穩定了國內的動盪。
穆赤贊布卓頓在位五年,其鐵血英睿的統治也證明了這一神旨的真實可信。古格,的確正在走向繁榮強盛。
可是,任誰也沒有想到,蓮華法王白瑪丹增和古格王穆赤贊布卓頓居然是同母異父的兄弟。而知道這個秘密的,不超過兩個人。其中一個就是沈默坐在贊布卓頓左後側的釋迦闥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