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冬季的夜雖然黑沈如墨,但也能恍惚見到極淡的濛濛淺白,那是鵝毛般密集飄飛的雪花,以及積滿厚雪的大地山川。凜冽強勁的雪風呼呼地吹刮,帶著切膚割肉的冷寒。整個世界萬籟俱寂,彷彿被這極致的冷凍僵了。
然而在黑夜中,有一串強韌的火光正迎著猛烈的風雪蹣跚前進。領頭的是一頭悍猛雄壯的銀灰色獒犬,三角吊眼在雪夜中閃爍著瑩瑩綠光,深邃詭譎,凶殘冷傲。獒犬後面跟著的那一行敢與惡風雪魔搏鬥的是二十幾個博巴男人。個個從頭到腳都裹在了厚實的皮帽、大氅和皮靴中,高大剽悍的身形並不顯臃腫,行動也不顯笨拙。唯一露在外面的眼睛雙雙都是鐵一般的堅硬,刀一般的鋒利,流溢出的肅厲煞冷堪比阿里的雪夜。
「王,大約再過小半個時辰就能抵達托林寺了。」釋迦闥修收回遙望的視線,關心地對身側的贊布卓頓道,「王請休息片刻,讓臣下來抱吧。」
贊布卓頓濃密的眉睫上已凝出一層白濛濛的雪霜,把懷裡用水獺皮裹出來的毛球緊了緊,依言遞給了釋迦闥修,不放心地叮囑道:「別把她摀住了。」抱著一顆上百斤的毛球疾走了二十里雪路,縱是天生神力,也有些受不住地疲累了。
釋迦闥修小心地接過毛球,心裡頗為哭笑不得。怎麼說他也比王在瑣事上細心些,這一路上都是他在擔心王一個不慎把小豬玀摀住了好不好?
雪夜太冷,路也極為難走,馬匹、軟輦之類的東西半點也派不上用場,只能靠步行。他將三層厚實的水獺皮縫製成口袋,裡面放入幾個熱暖的皮水袋,再將只著了厚棉裌衣褲的小豬玀放進去,脖頸處束扎妥當,最後用一件水獺皮大氅嚴嚴實實地裹住。一番包裹下來,毛球的重量就可觀了。而為了保證行進速度,這個沈重的累贅當之無愧地落在了天生神力的尊貴的王身上。他又喚來銀猊,點上二十五個最驍勇強悍的黑旗隊親衛護送王前往托林寺。
其實等到天明再去托林寺是最好不過的,但王捨不得小豬玀帶著劇痛熬上一晚,更怕拖延時間導致傷情惡化,遂決定雪夜行路。作為守衛了王二十年安危的王家黑旗隊隊正,他本該理智地勸阻王放棄雪夜行路的危險決定,無奈一看到毛球裡悄無聲息的小豬玀,就是揪心的痛。王捨不得讓小豬玀熬痛,他當然更捨不得。在繼第一次對王撒謊後,他又第一次喪失原則地將王的安危放在了第二位。不過就算他以性命勸阻,王也肯定不會放棄夜行的決定。他是王的臣下,必須絕對服從王令。這麼一想,心裡的愧疚忐忑也就慢慢恢復成坦然平和了。
松油火把在風雪中忽明忽暗,一腳踏下,軟厚的積雪就沒到膝蓋。幸好去托林寺的路是走熟了的,加上又有銀猊帶路,即使厚雪連綿,也能避開不少危險。一路行來,他清楚地感到王的腳步由輕鬆到沈重,氣息由輕緩到微微急促。王征戰四方數年,恐怕還是第一次耗費了如此多的體力。
將懷裡的毛球往上託了托,焦躁擰痛的心止不住地漫上淺淡的笑意。小豬玀,王雖弄傷了你,對你也不夠溫柔體貼,卻是真的喜歡上了你,這世間大概也只有你才能享受到這種特別的待遇。
「嗷──」
行在最前方的銀猊突然停住腳步,扭頭朝身後發出一聲低沈渾厚的悶雷吼叫。見後面的人全部停下後,它才向左繞了一個大彎,試探著且行且停,最後繞回到原本路線。
「嗷──嗷──」站在十幾米遠外,它搖尾沖贊布卓頓和釋迦闥修嗥叫,示意他們可以沿著它的足跡過來了。
贊布卓頓鷹眸微眯,瞳眸在凝滿雪霜的眼睫映襯下越發森寒冷銳。他從地上捧起一把雪捏實,對著正前方的位置狠狠投擲過去。大蓬大蓬的白雪炸開,搖曳的火光中,那飛濺開的積雪下竟是個陡峭的懸坡。原來這一處灌木雜草異常繁茂,雖都是些枯枝枯草,卻也撐住了層層厚雪,將懸坡密密遮掩,看起來與普通雪路無異。若不慎一腳踏上,就不是踩到沒至膝蓋的積雪,而是直接踏空滾下山了。懸坡下黑黝黝的,好像是魔鬼的巨嘴,看得人脊背發寒。
「速度再快些!」贊布卓頓冷冷下令。
「是!」
二十五個黑旗親衛沿著銀猊的足跡小心繞過懸坡,因快到目的地而有些鬆懈的神經重新繃緊,比出發前更加警戒起來。
守衛王宮的俱是黑旗隊親衛,今晚王和烈隊正大人為什麼親自冒險在雪夜中前往托林寺,每個人多多少少有些知曉。對那個女奴他們並不陌生,她的堅韌也讓他們頗為佩服。畢竟,她是唯一一個能在王身邊熬過兩個多月的奴隸。不僅如此,她還招惹了王的喜歡,可說是讓他們大開眼界。
王的本質有多喜怒不定,殘酷無情,身為隨身親衛的他們再瞭解不過了。人,在王的眼中和畜牲沒什麼兩樣,不,準確地說還比不上獒犬和雪豹。而女人,不分貴賤美醜,對王而言就是一種洩慾的脆弱工具。宮裡的幾個侍妃活像被圈養的可憐牛羊,只等王每月一次的興致來了就送到床上去受宰。普通宮侍在王身邊更是待不了多久,要麼不慎冒犯王被施以酷刑餵了獒犬,要麼被王的血腥恐怖給驚嚇致瘋餵了獒犬。也正因為王的冷酷和濫殺,導致他們在王宮裡做得最多的一件事不是抵禦寥寥可數的暗殺者,而是將人剁碎了餵食獒犬。
如今難得有個女奴挑起了王的各種情緒,說實話,他們的內心是喜聞樂見的。女奴的身份低賤是低賤了一些,但那有什麼關係,王又不是要娶來做正王妃。
平日裡看看王對女奴的凌虐欺壓,瞅瞅烈隊正大人對女奴的憐愛,瞧瞧獒犬雪豹和女奴的歡鬧嬉戲,守衛王宮的這份工作終於不是那麼枯燥無聊了。
為了個女奴冒險雪夜行路的王比高高在上的天神之子更讓他們尊崇敬畏。只有這樣的王,才是和他們一樣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慾的活生生的人。所以,這一趟雪夜行路,他們沒有絲毫抱怨,甚至隱隱為自己看到了王罕見的疲態感到驕傲自豪。
雪風越來越猛,刮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松油火把滅了又點,點了又滅。
贊布卓頓空手歇了一段路程後,又從釋迦闥修手中抱過毛球。
烈的實力比他略遜半籌,抱豬玀行一段路也不是難事。但他的懷裡沒有了那團毛球,總覺得空蕩蕩的,有些難受。
釋迦闥修遞出毛球,一時也有些不適應懷中的空蕩感覺。將身上的大氅拉緊些,暗色長眸微露溫柔。
小豬玀左右是逃不開王的,王越能意識到她的重要性,她以後才能活得越輕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