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5 章
兩箭釘探子

  一座座高聳的山峰雖然依舊披裹著聖潔的雪衣,象泉河上雖然還飄著冰塊,但三月底的阿里到底迎來了春天,也迎來了乾燥的風季。

  歸返的候鳥一群又一群地從空中飛過,綿厚的積雪在狂猛的風中慢慢消融,點點雪水悄悄滲進大地,匯聚成溪河,滋養著惡劣廣袤的雪域高原。大風呼呼地吹刮著山城上的五彩經幡和草原上的旌旗,卻始終吹不散博巴武士的雄渾吼喝和噠噠的馬蹄聲。千萬匹戰馬在初春的薄雪上來回奔馳、踐踏,金屬於空中碰撞、擦磨,發出刺耳的響聲。矛盾交接,長刀揮舞,利箭頂著狂風咻咻咻地直射靶子。

  嘹喨的牛角號或長或短地響起,牛皮鼓聲陣陣,剽悍的古格兵士們策馬不斷地變換著隊形,衝鋒陷陣,進行著激烈的殊死演練。近萬頭凶戾的獒犬在一頭異常雄壯的銀灰色獒犬的狺狺悶嗥中滿草原滿山坡地奔跑跳躍,矯健地穿棱在兵士駿馬之間,捉對廝殺、群起圍攻間顯露出訓練有素的獵殺手段。空中,盤旋著一群陰殘的禿鷲,耐心地等待著不幸在演練中死去的弱者屍體。

  贊布卓頓勒馬立在山坡高處,狂風迎面而吹,厚重的皮裘袍角獵獵翻飛,大半張臉都遮掩在與皮帽相連的毛茸圍脖中,露出的一雙暗褐鷹眸冷漠地俯瞰下方的演練。候在其左右兩側的分別是副相索朗拉巴及都護德勒次加,身後還候著一干黑旗隊親衛。副相索朗拉巴和都護德勒次加雖一臉嚴厲肅然地關注著下方兵士的演練情況,心裡卻是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一直處於惴惴不安的高度緊張中。原因無他,此刻的王表面看起來威嚴冷漠得和往常沒什麼兩樣,實際周身都籠罩著一層暴烈陰鷙的颶風,不但生人勿近,連他們這些忠誠追隨了數年的相熟臣屬也難以近身。

  據宮中傳出的消息,王已經有兩月沒見他的女奴了。在這期間,王宮裡死亡傷殘的宮奴和宮侍比以往多了不止一倍。朝堂和練兵場上也是一樣,以往王還會容許一兩句與之相左的意見,容許臣屬和兵士的輕微失誤,現在眼裡則容不下一顆沙粒,變得嚴苛無比,動輒就對人處以極刑。王英睿勇武依舊,可殘暴程度卻在逐日遞增。候在王身邊,他們幾乎嗅到了一股森冷恐怖的血腥。

  贊布卓頓陰鷙的威嚴目光忽而略略一沉,伸手從掛在馬頸間的箭囊中抽出兩支加長的黑色利箭,在索朗拉巴和德勒次加驚異的目光中,搭箭拉弓。手指一鬆,兩根並排的利箭凝成一道無堅不摧的黑色流光,刺破狂風的撲襲,裹挾破空的咻鳴聲,從上往下,直射草原中正在酣然交戰的兵陣一隅。

  黑色流光在空中遽然一分為二,兩道黑光不分軒輊地繼續並行,掠過數個兵士的頭盔、從兩個兵士的肩頭險險擦過,正中一坐在馬上廝殺的騎本雙肩。

  那騎本慘叫一聲,長刀碎然脫手,被強猛的箭勢帶著從馬上倒仰翻下。周圍酣戰的兵士因這突來的變故驚得忘記了拚殺,反射性地策馬迅速散開後,有些茫然驚疑地定睛望去。

  黑色的利箭穿透蒙了一層薄鐵的厚韌千葉牛皮甲,從肩胛骨冒出,將這名騎本仰面釘在地上,雙肩處只剩兩支兀自輕微晃顫的短短箭尾,可見利箭穿透之深,釘入之牢。而利箭射來的方向……目光所到之處,正是山坡上的王所佇立的位置。在如此狂風中,如此遠的距離下還能有如此精準威猛勢頭的箭術的人除了天神之子的王,絕不做第二人想。英睿殘酷的王,為什麼會突然射箭傷人,打斷兵陣演練?

  「你們兩個的眼睛都瞎了嗎?」贊布卓頓微微掀唇,陰鷙威嚴的眸光從索朗拉巴和德勒次如的臉上淡淡掃過,比刀鋒還銳利冰冷,「那男人在被圍攻至險境的瞬間,脫險的招式與普通軍士迥然相異。」他一頓,冷漠的聲音染上殺戾,「軍士們來自四面八方,不排除有些人身懷絕技,但他們的招式卻是天竺的密修者武技。即使是效忠我古格的軍士,也當嚴加盤查才行。記住,備戰前夕,寧可錯殺,絕不能放過一個探子。」

  「是。」索朗拉巴和德勒次沉聲應道,內心頗為惶恐,為自己平日的麻痺疏忽自責不已,但奇異地沒有半點羞隗。上萬軍士的列陣演練,試問有哪個平凡人能像王一樣長著一雙犀利如神的禿鷲眼,且八面心思慎密冷酷到恐怖的地步。

  被釘在地上的騎本粗獷黑紅的面鹿因疼痛而扭曲,眼裡閃動著痛楚和不敢置信的駭恐。他猛地一蹬雙腿,上身借力抬起,忍著劇痛將身體從箭羽上拔出。還沒等他有下一步動作,數把鋒利的長刀已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古格的軍士從進入軍隊的第一天起,接受的訓導就是對王絕對服從,哪怕被王斬斷四肢,也不能有絲毫違逆反抗。這個騎本不過是被王用箭釘在了地上,竟敢擅自從箭羽上拔出身體,其身份顯然十分可疑。即使身份沒有可疑之處,這種違逆行為也將遭受極刑處置。

  高居山坡的贊布卓頓和兩個臣屬也將這一幕盡收眼底,一抹輕嘲從冷銳的鷹眸中滑過,贊布卓頓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嘴角,身上的腥煞濃稠欲滴。

  索朗拉巴和德勒次的額頭泌出豆大的冷汗,本該對王絕對服從的軍士做出這樣的違逆舉動,等於宣告了內心的心虛隍恐。不用嚴加盤查,也知道其身份十之八九是敵國的探子,看來軍中的確需要進行一番鐵血清洗了。而這樣一個已經爬升到騎本的精明探子卻因為一個不經意的招式,讓王輕易地試探出了身份。不能說是他大意地暴露了隱藏的武技,只能說王的眼睛敏銳得太可怕了。兩人心中對王欽佩得不得了,那敬仰如同雅魯藏布江般滔滔不絕,奔騰不息。

  小小的插曲過去後,古格軍士們又重新開始了演練,只是這一次每個人都用上了十二萬分精力,兵陣氣勢益加澎湃肅厲。王兩箭釘探子,充分激蔣起他們內心對至高強者的崇拜和歆慕,追隨這樣的強者,效忠這樣的王,才不枉此一生。

  在空中盤旋的禿鷲群中不知何時飛進了一隻邊羽呈暗赤的禿鷲,與眾多黑色邊羽的禿鷲相比,它的體型幾乎小了一半,但飛行的動作卻要優美流暢得多,也迅捷靈敏得多。

  「嘎——」

  它在贊布卓頓頭頂嘶叫一聲,盤旋飛翔,等待著降落的許可。

  贊布卓頓抬頭瞧去,鷹眸在風中眯起,洩出發自內心的喜悅,右臂隨即平抬而起。

  赤羽禿鷲發出一聲短促的鳴叫後,姿態優美地落到贊布卓頓右小臂的鐵甲上。光禿禿的紅皮鳥頭從腳桿處啄出一個小鐵管,乖巧地放在他攤開的左掌中。然後拍拍翅膀,迅速飛到空中與其餘禿鷲一起搜尋起美味的屍體。

  贊布卓頓從鐵管中抽出一張小小的羊皮卷,展開大致一掃,喜悅從鷹眸裡蔓延到凌厲的眉梢,身上暴烈冷酷的煞腥頓時消弭無形。

  「明日的練兵由你們兩人全枕負責,我要去托林寺一趟。」

  「是。」

  索朗拉巴和德勒次加點頭應諾,兩月來一直繃緊的心因王千載難逢的溫和變化終於有了片刻舒緩。即使沒看到羊皮卷的內容,他倆也知道內容必定與王送往托林寺療傷的女奴有關。

  那已成為法王雙修蓮女的女奴要回宮了?謝天謝地。不過……看到王眉梢眼角顯露於形的喜悅和興奮,儼然與他們所熟悉的王截然不同時,他們鬆氣的同時又踟躕擔憂起來。

  一個低賤的外域女奴竟然對英睿冷酷的王有如此大的影響,這恐怕……不是什麼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