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一片烏黑的流雲將皎潔的圓月攔腰遮蓋。微弱的月光灑向大地,隱約可見山間有兩道影子正相扶相攜地躑躅行進。
「姐姐,抬右腳,前面有塊突起的小石頭。」
多吉的及時提醒換來的卻是悉悉索索的跌絆聲和一聲低低的驚呼,右手臂連忙一收,趕在羅朱跌倒前扶住了她的身體。他沒有戴帽子,蒙面巾,束紮在腦後的馬尾被寒冷的夜風吹得凌亂飛揚,幾根調皮的髮絲黏貼在抿緊的唇瓣間,更突顯了凝聚在唇角上的無奈和寵溺。
羅朱與他的輕裝夜行截然相反,從頭到腳裹了個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黑亮亮的大眼睛。身上穿戴了兩層皮袍,看起來臃腫累贅無比。
當然,她還覺得沈重無比,手腳都快要甩不開了。如果不是多吉說夜晚是蓮花生大師神息最濃郁的時刻,她心裡又癢癢地想要見識一番古代的神聖洞穴,是絕對不會在半夜三更滿山亂晃蕩的。唉,即使裹得這麼嚴實厚密,她還是能感覺到浸骨的寒氣。潑墨似的夜色中,天上的月亮和散碎的幾顆星辰顯得是那麼單薄柔弱,淡淡的光芒讓她看不清腳下的路,只能完全依靠多吉的提醒摸索前進。
「姐姐,前面的路更不好走,還是讓我背你吧。」多吉看她走得跌跌撞撞,連個盲人都不如,實在有些不忍目睹,遂再次提議道。
在腳下又一個踉蹌後,羅朱也終於放棄了用腳親自走到大師修行洞穴以示心誠的堅持,向不中用的眼力妥協了,費力地爬到多吉的背上。
「多吉,背得動嗎?」她有些擔心地問道。本身肉就不少,又裹得臃腫似球,沈重如豬,要背著她在山間行走,難度不是一般的大。如果一不小心摔下山去,後果很慘重。
「姐姐長再多的肉,穿再多的衣袍,我也背得動。」多吉揚眉呵呵笑道,勁瘦的手臂托著她的臀往上輕鬆地顛了顛,一步步邁得穩穩當當。
「你在詛咒我長成肥豬嗎?」羅朱不悅地嗔道,手指拈起他的臉皮,使勁地擰了一轉。
多吉哎呦哎呦地呼痛,嘴裡卻沒有告饒,反倒得寸進尺地呵呵笑個不停,「姐姐,我沒詛咒你,我說的全是實話。」他微頓,接著一本正經道,「女人就是要長胖些,男人抱著背著壓著才會更舒服。姐姐,為了讓你的丈夫愉悅舒適,作為妻子的你有義務和責任多吃點,多長些軟肉。」
「你個淫蕩偽童!看我不擰死你。」羅朱大窘,憤恨地加重了手指的力道。
「姐姐,痛啊,不擰了不擰了好不好?我不說惹你生氣的淫蕩話了。」多吉忙不迭地向她連連告饒。
羅朱氣咻咻地又使勁擰了一轉,這才放鬆指間的力道。趴在多吉瘦削單薄的背脊上,她無端生出股安全感。靜下心一想到多吉適才的淫蕩話,就不經意地回憶起在寺廟客舍裡那個主動獻出的吻,面巾後的臉頰不由微微燥熱。
多吉和她親吻了許久之後,並沒有進一步的舉動,而是抱著她一起入睡。睡到夜深,又將她喚醒,熟門熟路地帶著她從客舍區洗漱的北角院牆翻了出去。本來出發前他就提議由他背著她走,卻因她的奇怪堅持不得不耐心地扶著她磕磕絆絆地前進。兩人的行進速度堪比龜速,卻絲毫不具備龜速的平穩。如今他把她馱在背上,壓在身上的重量雖然增加了,但速度提高了許多,也沒險象環生。這讓羅朱在備受打擊的同時,心口又止不住泛出一絲微微的甜,似乎真的有些喜歡上了這個偽童。她抿緊了唇,手指捲起多吉的馬尾,在指間纏了一圈又一圈,靜靜地等待胸口處的微甜慢慢散去。
夜晚比白日更為寂靜,能聽到山的側面傳來波浪湧動的聲音,還有成千上萬張經幡翻飛的獵獵聲,但奇怪的是聽不見大自然中小蟲的喁語,這在綠化環境異常良好,生物異常豐富的古代屋脊高原簡直有些匪夷所思。越往前走,越能感覺到空氣的凝滯陰寒,隱隱透著壓迫心神的詭譎。
「多——多吉——」她下意識地抱緊了多吉的脖子,心咚咚咚地狂跳起來,雞皮疙瘩從皮膚下一顆顆鑽出。靈敏的直覺告訴她,前方有危險。
「姐姐,別怕,有我在。」多吉柔聲安慰,手在羅朱的臀上安撫地拍拍。腳步不僅沒有停下來,反而走得更快。
前方有令人厭惡不快的熟悉靈息,本該立刻掉頭躲避的,但該死的,他因為太過關注女人,竟一時不察,走進了會被牽制的範圍內。阿媽烙在靈魂裡的守護念力和融在血液中的所有蠱蟲不停地催促他趕快過去,他的身體無法違背。
轉過幾叢灌木,羅朱突然驚叫了一聲。微弱的月光下,有三個僧人正在對峙。一個盤坐在洞口,另兩個分別盤坐在他的側對面,三人之間形成了一個等邊三角形。
讓她驚叫的是盤坐在洞口的僧人,那僧人居然是穿著皂色簡樸袈裟和紫紅僧裙的魔鬼法王!
洞穴裡點著酥油燈,暈黃的光亮從魔鬼法王背後傾瀉而出,正面則灑滿了白亮的月光,整個人好似籠罩在神聖的光暈中。他的右手緩慢撥動著鳳眼菩提念珠,左手在膝上結印。弧線絕美的蓮白嘴唇輕淺翕動,聽不見半分聲音。眉眼斂垂,額中小核桃般大的暗紅磕頭瘤隱現毫光,似乎蘊滿了無窮無盡的悲憫仁慈,恰如不染紅塵的臨世神佛。
魔鬼法王——不是在托林寺裡修持嗎?為毛會跑到這個偏遠的地方來?!還好死不活地讓她碰上!
第一個閃過羅朱腦海的念頭就是狂奔逃跑。不幸的是她被多吉牢牢地馱在背上,定在了原地,身不由己,狂奔逃跑只能是種妄想。
魔鬼法王側對面盤坐的兩個僧人,僧袍樣式十分眼熟,正是白日在瑪旁雍錯湖邊看到的兩個對湖修行的天竺僧人。和魔鬼法王一樣,兩個天竺僧人也是一手結印,一手撥動念珠,嘴唇無聲地翕張。只是他們撥動念珠,翕張嘴唇的速度和頻率明顯比魔鬼法王高出許多。黝黑的額頭和臉頰上掛著密密麻麻的豆大汗珠,映著月光顯得燦亮一片。
在他們三人形成的三角形中表面看起來什麼都沒有,但灑落在當中的月光好像波浪一樣不斷地搖曳蕩漾。偶爾眼睛一花,還能瞧見隱隱綽綽的影子。凝神細聽,能隱隱約約聽到割裂靈魂的尖利嘶嚎。空氣中的陰戾森寒和壓迫心神的詭譎就是從三角形中瀰散出來的。不,在黑暗的深處似乎還隱藏著一縷危險的氣息。
這——這是在幹什麼?!國際級別的密宗比鬥?!羅朱看得瞠目結舌外加心驚膽顫,第二個掠過腦海的念頭還是狂奔逃跑。左手腕泛出溫暖的熱度,她駭得趕緊撩開層層袖子。定睛細看,纏繞在手腕上的青金石念珠在月光下顆顆晶瑩,金色毫芒畢現,美麗絕倫。熱度,正是從一顆顆珠子上傳出的。
「小豬,你來了。」
腦子裡突然響起一道溫醇慈愛的含笑聲,像從雪山之巔降落的滴滴甘霖。她驚得渾身一震,四肢反射性地將多吉的身軀纏得死緊,視線也從青金石念珠挪回到盤坐在洞口的魔鬼法王身上。
那張如同神山雪蓮般清雅的面龐是遙不可及的端嚴聖潔,盤坐的身體突然懸空浮起半尺,低垂的眼簾緩緩張開。紺青鳳眼內寶光澹澹,溫柔和煦的仁愛之光似春風拂過心尖,消融了她逃跑的慾望,撫慰了她驚恐的情緒,也讓兩個大汗淋漓的天竺僧人哇地一聲噴出鮮血,面呈頹敗死灰地癱軟在地。詭異的三角形頓時潰散,月影晃動,四下掀起慘慘陰風,彷彿有無數東西在逃逸奔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