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熟的雪豹肉被撕成一條條肉乾,堆放在破爛的雪豹皮上,供羅朱隨意食用。多吉則將從雪豹皮肉上刮下的油脂攤放在一塊較為平坦的石板中,架在火堆上以小火慢慢烤熬。他撒了些細碎的泥塵,又趁羅朱不注意時從指尖逼出幾條鮮紅的肉蟲丟進油脂中,拿枯枝不斷攪弄,逐漸形成一大團赭褐色的油膏。
等油膏冷卻,羅朱恰好也吃飽了,正要用袖子揩拭嘴角的油光,他急忙抬手制止。
「姐姐,不用揩拭了,反正都要塗抹油脂的。」他示意羅朱看他手中的油脂。
赭褐色的油脂看起來油浸浸的,微微泛紅,一股濃郁的野獸腥羶直衝鼻子,和用藥物煉製的犛牛油膏有著天壤之別。但羅朱知道不管這油膏有多噁心,她也必須塗上。這不單單是為了防止肌膚被雪風和紫外線傷害,更重要的是要掩蓋她異於博巴人的白嫩粉膩肌膚。恐怕到了天竺和尼婆羅,她依然要繼續掩蓋肌膚的本來面目,因為在天生就膚色呈淺褐的印度種女人群中,那樣的白嫩粉膩實在太惹眼了,在這殘酷動盪的古代世界中說不定會招來禍事。真他媽的憋屈啊憋屈,啥時候她這種小家碧玉的清秀之姿也有了紅顏禍水的潛質?
她微微仰起臉,任由多吉為她塗抹油膏。多吉塗得很仔細,額頂的頭皮、兩鬢、耳朵都沒有放過,脖頸、肩膀、雙手和兩條手臂也塗抹了,甚至將她的雙腳、小腿和小半個胸脯、腰部以及整個上背部都塗上了油膏,整個人成了一人形斑馬。
「姐姐,要是能塗滿全身就好了。」多吉一邊為羅朱整理衣袍,一邊遺憾嘆氣。油膏不夠多,只能塗抹到最容易或是可能暴露的部位。
羅朱低頭看看雙手,白嫩粉膩變成了赭褐色,還帶點微紅。只要不細細查看肌膚質地,就和長年累月被高原陽光照射的普通博巴女人沒什麼兩樣。只那股濃濃的腥羶味兒讓她聞著就喉頭痙攣,胃部抽搐。
「多吉,味道好難聞。」她嫌棄地把手舉到多吉面前,秀氣的眉毛皺成了一團,擔心地問道,「能不能洗乾淨?以後我身上會不會永遠都留著這種腥羶味兒?」
「被風吹吹會變淡許多。」多吉握住她的雙手,用額頭抵住她的額頭,笑著安慰道,「油膏前五天不容易洗掉,後面用水洗一次就褪一層色,十天之後便能完全洗掉。等到了天竺,我再讓姐姐泡個藥水澡,保證你身上一點腥羶味兒也不留。」
羅朱知道凶獸和多吉都師承魔鬼法王,多吉的醫術雖然比不上魔鬼法王,但比凶獸高出數個等級。聽到他的保證,懸起的心也就放了下來。
「嗷──嗷──」
墊在屁股下當凳子的銀猊突然躁動起來,喉間滾出低沈輕微的狺嗥,充滿了森然警告。
多吉眉梢一揚,憨淳可愛的童顏倏地凍結成冰,幾乎是立刻趴下,側頭緊貼地面。眉頭越皺越緊,半眯的棕色大眼裡射出凌厲的冷光。
羅朱傻愣愣地看著多吉奇怪的舉止,一時間懵懂不知所以,銀猊還在身下狺狺輕嗥,寬厚的背脊肌肉繃得緊緊的,坐著很不舒服。難道是——有了什麼突發情況?她暗忖,也依葫蘆畫瓢,學著多吉的樣子趴下身體,側頭將耳朵緊貼冰冷的山地。
「姐姐,你聽見了嗎?有上百人正朝我們這邊圍擁過來。」多吉沈聲道。
啊?!有嗎?真的有嗎?為毛她除了耳朵被山石凍得有些涼外,啥雜音都沒聽到?難道她的耳神經不能接收固體傳音?羅朱對多吉的話半信半疑。
「除了少部分的腳步虛浮沈重外,大部分的腳步沈穩有力,乍聽雜亂,實則有一定的規律,像是經過了訓練的兵士。」多吉緩緩解說,眉宇間凝滿了肅厲。
羅朱驚得蹦跳起來,即使臉蛋塗成了赭褐,也能輕易地看到一絲青白,滿眼滿臉都是張惶驚恐,「難道是王派來的追兵?!」她像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亂轉,「多吉,我們快跑吧!」
「跑不掉的。」多吉慢慢坐起身,陰冷毒辣的眸光從同樣散發著凶戾的銀猊身上緩緩掃過。如果是王派出的追兵,銀猊就是他們逃跑的最大阻礙,而且雪山空曠險峻,帶著柔弱的豬玀根本就跑不快,被捉住是遲早的事。當然,被捉住也不是什麼大事,王是絕對不會傷害豬玀的,最多就是把他丟進地牢裡關上十天半月。等他逃出來找個機會帶豬玀再溜一次就是了。他所擔心的是如果不是王派出的追兵,那麼這群像兵士一樣的人是從哪兒來的?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喜馬拉雅西段山脈中?
羅朱聽到多吉的回話不由倒吸一口冷氣,踮腳四面張望,此時他們處在山腰偏下的位置,觸眼之處儘是空曠荒蕪的起伏山脈,找不到什麼大的遮蔽物。山坡表面看起來似乎較為平緩,實際上山石寒滑,像她這種並非高原本土人士的外鄉者一不小心就會跌到,甚至滾落山坡。她——是最大的累贅。
她蹲下身,牙齒緊緊咬住下唇,懊惱地抓了把火堆邊的乾草,用力扭扯,歉疚道:「對不起,多吉,是我拖累了你。」
多吉神色一怔,凝重凌厲霎時從眉眼間散去,輕輕攬住她的肩,將她手中扭成麻花的乾草抽去,柔聲笑道,「姐姐說什麼傻話,你是我的妻子,永遠都不會是我的拖累。」他伸指揉著她緊蹙的眉尖,「有法王在,王就算捉了我們回去,也不會殺我,他更捨不得傷你。」
「是嗎?」羅朱的眉尖依舊緊蹙,不置可否地輕哼,長久累積的血淚痛苦經歷讓她對多吉的話完全不抱信任。
多吉眉眼微彎,沒有為贊布卓頓進一步開脫。豬玀對王越不信任,於他侵蝕她的感情就越有利。
「姐姐,逃是逃不掉的,我們不妨裝作是翻山到天竺求佛的普通博巴姐弟。而且距離太遠,萬一是我聽錯了腳步聲,那群人不是王的追兵,是行走各國的商旅呢?」
羅朱眼睛一亮,對啊,這個世界裡同樣有絲綢之路,有唐蕃古道,有茶馬古道,古格又是一個與眾多外邦互通有無的商貿之國,來自世界各地的商旅並不少見。商旅中身強體壯的僱傭保鏢也比比皆是,說不定真是多吉聽錯了,低落驚恐的情緒一下振奮輕鬆不少。
她趕緊遵從多吉的吩咐,將肉乾收好,放進袍囊裡,和他一起圍坐在火堆邊,一邊烤火,一邊裝作什麼也不知道似的進行正常閒聊。
銀猊離火堆遠了些,懶散散地趴在地上,周身的凶戾雄悍盡數收斂。一身濃密的銀灰色毛髮被塗上了好些髒污,從來都是深邃沈靜而又凶殘森冷三角吊眼此刻似睜非睜,瞳眸中沒有半點神光,從頭到腳都充斥著一股無精打采的懨懨溫順之氣,就像一頭被人類長期圈養的生了點病的家獒。
羅朱還是第一次看見銀猊的偽裝,除去身軀因過於壯實雄健不能讓人相信它是一頭落難受苦的獒犬外,其他一切偽裝都堪稱完美,不禁暗暗咋舌。妖孽啊妖孽,一頭獒犬怎麼會如此妖孽呢?
多吉瞥了眼銀猊,皺眉思忖片刻,對羅朱道,「姐姐,待會兒圍上的人群如果不是王的追兵,就對他們說你是落難的貴族小姐,我是忠心護主逃亡的僕役。」
「不是說冒充普通的求佛博巴姐弟嗎?」
多吉低笑一聲,指了指銀猊,解釋道,「姐姐,在這片雪域高原,只有博巴貴族才有資格餵養優秀的獒犬。帶著銀猊這種一看就是極品獒種的獒犬在身邊,我們是怎麼都裝不成普通博巴姐弟的。」他頓了頓,又道,「我從內到外的衣袍都是粗劣的麻布,姐姐內裡穿戴的卻是上好的絲綢,萬一被人看到就糟了。而且只要有心人仔細打量就會發現我的雙手粗糙,姐姐的雙手細嫩。兩廂比較下,落難的貴族小姐和護主的僕役更適合我們。」
羅朱聽得連連點頭,心裡對多吉生出一股由衷的敬佩。不愧是常年在外漂泊流浪,專幹竊取機密等類似間諜勾當的土著人士,心思就是比她這個外來者要慎密得多。
多吉抿嘴笑笑,和羅朱閒聊起了自己流浪在大元阿拉善盟時的風俗見聞,以期緩解她身體的僵直和眉宇間怎麼也消散不了的緊張。
看著豬玀逐漸放鬆的身體和舒展的眉宇,他暗暗鬆了口氣,然而他的神經卻一直如拉滿的弓般緊繃,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嘴裡說的商旅只是為了寬慰豬玀的心。他不可能聽錯的,那些腳步絕對是經過了訓練的兵士所發出的!
但願——但願是王派出來的追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