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吉和紮西朗措就見羅朱塗了赭褐色油膏的面皮輕輕抽搐,忽而漲紅,忽而鐵青,眼珠子呆定不動,眼神複雜到了極點,也懊惱到了極點。
「姐——姐姐,你——別嚇我。」多吉舉掌在她眼前搖晃,心裡忐忑不安。他不過只說了兩三句話,豬玀怎麼會有這種奇怪詭異的反應?難道她也見過德里蘇丹穆罕默德·土格魯克?不像啊,傍晚時候,蘇丹王就站在她面前,她跪伏在地上,毫無任何異常反應。
羅朱眼珠子動了動,一把抓住多吉晃在眼前的手掌,聲音壓得極低:「多吉,你一直在擔心古格國,怕它被德里蘇丹滅了對不對?」
「我——」多吉的眉峰緊緊擰起,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她。
按照歷史來說,古格只會在數百年後被拉達克滅掉,而這次德里蘇丹大軍看著有十萬之眾,最終卻會被古格人打得落花流水的。
羅朱張張嘴,想勸慰多吉別擔心,字音滾出喉嚨的瞬間又沈默了。歷史已然發生變軌,普蘭早就被古格滅了,禽獸王目前將領兵出征拉達克,誰知道當他沒能及時領兵回防後,古格會不會被德里蘇丹大軍提前滅掉?
啊啊啊啊──
為毛她一個小小的普通現代女人要穿越時空?為毛穿越了時空還要把她投放在這段結局已經變軌得撲朔迷離的歷史事件中?她能什麼也不管地強行留多吉陪在她身邊嗎?能眼睜睜地看著成千上萬的古格民眾倒在外國侵略者的屠刀下嗎?能眼睜睜地看到禽獸王、凶獸、魔鬼法王被拉達克和德里蘇丹兩國大軍前後夾擊,最後戰敗身死嗎?拉達克滅掉了古格,往幾百年前追溯,它的統治者和古格的統治者好歹還是吐蕃同宗。可要是在這個時空裡,德里蘇丹的大軍踏破了古格大門,蹂躪了阿里大地,指不定在後世書寫的歷史中,她就是個棄民族主權和領土於不顧的千古罪人!死後會下十八層地獄!因為是她纏住了多吉,沒有讓他及時通知禽獸王做好抗擊外國侵略者的準備。
啊啊啊,好想撞地!好想長嗥啊啊啊!
紮西朗措和多吉見羅朱的表情變得更加詭異,隱隱有瘋狂崩潰的趨勢,擔心之餘更是大為奇怪。
「紮西朗措,我——好像沒說什麼特別刺激情緒的字眼吧?」多吉狐疑地問向紮西朗措。
「沒有,你剛才只說了一個『我』字。」紮西朗措很肯定地證實,頓了頓,實事求是地陳述道,「有問題的是羅朱,她的心思彆扭,多半想到你我不知道的地方去了。等她慢慢想,想過了想通了就正常了。」他求了無數次婚,他的仙女想了大半年才想通,答應嫁給他,實在不是一般女人所能相比的。
「有道理。」
有道理個鬼!尼瑪的才有問題!
羅朱惡狠狠地剜了紮西朗措一眼,旋而一口咬在多吉的脖頸上,牙齒使勁地磨了又磨,把抓狂長嗥,觸地碰頭的衝動給強壓了下去。直到耳邊傳來多吉痛得倒抽冷氣的嘶嘶聲,嘴裡嘗到了淡淡的甜香,這才移開嘴。
她深深吸了口氣,拉著多吉的袍襟,以近乎命令的口吻鄭重道:「多吉,你明天就走,把德里蘇丹率大軍入侵的消息稟報給禽獸王,讓他做好禦敵準備。」堅決不做千古罪人,堅決不下十八層地獄!
「不行!「多吉斷然拒絕。
「行的。」她放開多吉的袍襟,「多吉,你是古格王的王弟,有義務和責任保護你的國家、國民以及你的親人。」她沒辦法想像成千上萬的古格民眾倒下的慘況,沒辦法想像禽獸王、凶獸和魔鬼法王戰敗的淒涼。
「姐姐,我們明天一起走!」
「多吉,雖然我不想承認,但我的確是個累贅。」看多吉張嘴欲說,她又連忙搶道,「你別說我不是。我受不得凍,捱不了餓,跑不快,跳不動,打不過,翻個高點的山就累得氣喘吁吁。你小半天的行程,我可能要走一天,甚至更長時間,這樣的我怎麼不是累贅?帶著我,你根本就沒辦法順利逃出去,給禽獸王報信。」
「姐姐,你不是──」
「我是!」羅朱截斷他的話,「多吉,你走了,還有朗措照顧我,銀猊照顧我。今天傍晚蘇丹王又當眾責罰了拿俘虜取樂的兩百多個兵士,至少在開戰前我都不會有事的。」她停了停,目光轉深,聲音低若蚊蠅,「我一點也不希望古格遭到覆滅,不希望禽獸王凶獸遭到慘敗,我還想看到魔鬼法王的坐床典禮,想看到他主持冬季法會——」淚水不知不覺地落了滿臉,她吸吸鼻子,露出個尷尬無奈的苦笑,「多吉,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笑,明明是要逃離古格,逃離他們的——」
她是恨禽獸王,是怨凶獸,是怕魔鬼法王,但一想到他們賴以生存的古格會被覆滅,他們可能會被砍下頭顱,被長矛穿透身體,心裡就是一陣陣揪痛。被深深埋下的喜歡和不捨翻湧而出,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心了。
「不,一點也不可笑。」多吉揩去她的淚水,深深地看進她的淚眼中,柔聲道,「姐姐忘了麼,你嫁給了我,其實也就嫁給了我的阿兄,擔心自己的丈夫有什麼可笑的?只有最賢惠的女人才會擔心每一個丈夫,姐姐是個賢惠的好女人,能娶到姐姐是我和阿兄最大的幸運。」
「多吉,我不好,一點也不好!」羅朱抱緊他的脖子,頭埋在他的頸窩邊,低啞啜泣。只有壞女人才會唸著這個男人,惦著那個男人;只有賤女人才會在飽受折磨淩虐後忘記報仇雪恨。
「姐姐,你很好。所以阿兄才會喜歡你,我才會喜歡你,才會寧可冒著被阿兄殺頭的危險也要娶你做妻子,帶著你一起流浪。」棕色大眼裡暗金色光點明明滅滅,溫柔輕低的聲音帶上了一絲魅惑心神的魔力,他湊在她耳邊,徐徐吐氣,「姐姐,我很喜歡很喜歡,很喜歡很喜歡你,這麼多個喜歡加起來,早就是愛了。怕你不能回應我,怕我會因心急變得瘋狂傷了你,我才壓抑了感情,從來沒告訴過你我愛你。姐姐,我愛你呵,很愛很愛你——」
懷裡的女人不動了,呼吸變得平穩安寧。他低頭在她還殘留著淚水的臉蛋上愛憐地落下一吻,把她散落的頭髮重新編成辮子,用皮袍條纏了她的頭,再將陷入了沈睡中的她小心翼翼地放入銀猊毛茸茸的胸腹中。
他注視著在酣睡中仍微微皺眉的女人,沈默許久,才輕輕道:「紮西朗措,把你知道的秘密告訴我吧。」
「我有個條件。」紮西朗措吐出憋在胸口的濁氣,漠然道。隱在袍擺下的拳頭攥得緊緊的,微微發著顫,他用了所有的自制力才勉強遏制下從多吉懷裡奪走羅朱的衝動。
「說。」
「這場戰爭結束後,我要做羅朱的奴隸,隨時守在她身邊。」
多吉側過頭,玩味地挑起眉:「為什麼不是做她的男人?」
「我知道我的身份卑微,已不配做她的男人。」紮西朗措略略一頓,沈鬱的眼中更顯陰霾。真要提出做羅朱男人的要求,估計戰爭結束後,第一個被殺的人就是他。即使是做羅朱的奴隸,古格王也不見得會允許。
「好,我會轉告王和法王的。」至於同不同意,殺不殺你就不是我能做主的了。棕色大眼彎出個明媚無暇的憨然笑容。
這個男人就是用這張純真無垢能卸下任何人心防的童顏,用明媚得能融化任何人心扉的笑容欺騙了羅朱,走進了她的心吧。紮西朗措恍惚想著,在那張童顏笑容一斂的瞬間回過神來,硬聲道:「德里蘇丹對天竺佛教的密宗大法師摩羅鳩推崇備至,這次出征,帶了數百個僧人,打算設下修羅百煞陣,對付古格。」
「所有的俘虜是啟陣的祭品?」
「對。」
「為什麼不一開始就從國內帶上啟陣用的奴隸?如果沒有抓到俘虜,難道就不啟陣了?」多吉追問的聲音又沈又冷。
紮西朗措漠然笑了,「因為德里蘇丹最初並沒有想到要用密宗陣法來對付古格。在初入喜馬拉雅山後,他碰到了帶領弟子隱在山中苦修的摩羅鳩大法師。這位摩羅鳩大法師曾有數位弟子向古格的蓮華法王挑戰,不幸全部落敗,身死異國。他雖是苦修多年的出家僧人,卻跳不出貪嗔痴三毒,自然是想向蓮華法王,向蓮華法王最重視的古格復仇了。」唇角的笑更形淡漠,「抓不到一定數量的俘虜沒什麼大不了的,德里蘇丹雖然極為愛護兵士,但在必要時刻也可以斷然捨棄,何況捨棄的不過是區區一百多個人。野心勃勃的王者無不冷酷果決,我相信古格王也是如此。」
阿爸、阿兄以及他的落水失蹤雖不是古格王造成的,家裡的親人雖沒有遭受太大的苦難。可村子確確實實被古格王肆虐了一遍,有人死,有人成為奴隸。他的阿妹成為奴隸飽受折磨,他心愛的仙女被掠奪了。要說沒有半絲怨憤,絕對是不可能的。
「你為什麼知道這麼多?」多吉警惕地審視他。
「因為我是第一個被抓的俘虜。他們以為我是翻山的普通博巴人,聽不懂他們的話,對我監管得並不嚴密。我要麼睡在兵士的軍帳中,要麼和那幾百個僧人睡在一起。後來俘虜越來越多,才有了專門關押俘虜的帳篷。」紮西朗措移動身體,後背輕輕靠在帳篷厚實的篷布上,雙肘搭在曲起的雙膝上,沈寂麻木的淡漠目光穿透黑暗,看向那些還在奮力交合的男女俘虜,扯出一個嘲諷的笑,「卡提阿瓦半島上的大貴族的奴隸有很多,他們來自各個地方,我當了大半年的奴隸,能聽懂十一種語言,說五種語言。」
多吉凝視著隱匿在黑暗中的男人,當他不言不語的時候,他沈寂麻木得就像一個活死人,沒有絲毫存在感。而當他開口說話時,絲絲縷縷的陰鬱冷息便悄然溢散出來,夾著血的腥氣和死亡的森然。能從奴隸主的手中順利逃脫,身軀還這樣健壯,身手還這樣出色,他所經歷的絕不是一般男人能夠抗住的殘酷,他的心思也絕不簡單,或許可以將豬玀暫時交給他。
「你發誓會用生命和靈魂保護豬玀。」
豬玀?紮西朗措微愕,將這兩個字在嘴裡來回咀嚼片刻,斜斜睨了多吉一眼,好笑道,「早在大半年前,我就對羅朱發過誓,把我的生命和靈魂都奉獻給她,給予她永遠的幸福。」他合上眼睛,「古格王的王弟,你快下決定吧。早點把消息傳給古格王,就能早點解決這支軍隊,讓羅朱少受點罪。」
多吉沈默地躺下,伸臂輕輕擁著羅朱的身體。
「明日翻山時,我走。」靜默須臾,聲音又起,「你像豬玀一樣叫我多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