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豬,過來,我帶你回去。」贊布卓頓扯動嘴角,沈厚的聲音有些冷硬,陰鷙銳利的鷹眼卻柔和起來,「你不用怕,我不會懲罰你的這次逃跑。以後無論你想要什麼,我都會給你。」
「姐姐,我以後還找機會帶你去天竺,去波斯,去更遠的地方流浪。」多吉見連法王也無法走進結界鎖罩,乾脆地放開白瑪丹增的腰,雙掌觸貼在光罩上,努力露出一個最明媚溫暖,最純淨無邪的燦爛笑容。豬玀說過最喜歡看他笑容,如果能誘哄她走出光罩,就算臉上的肌肉笑僵了也沒關係。
「小豬玀,」釋迦闥修抹了一把臉上黏厚的血跡,長眸依然赤紅如修羅鬼煞,但裡面的殘冷狂暴已盡數消褪,他儘可能地放柔聲音,「我讀了你留下的羊皮卷,知道你心裡怨我。你跟我們回去,我隨你用鞭子抽,直到你消氣為止。」
「小豬,」白瑪丹增散去眉宇間的厲色,溫言道,「我可以掌控萬物死靈,你若是喜歡,我便禁鎖住紮西朗措的靈魂,讓他永世不得輪迴,一直陪在你身邊。」
紅腫的沈寂眼眸亮了亮,又瞬間黯淡漠然,視線躍過四個男人,射向古格騎兵正在清理的戰場。鬥陣結束後,太陽從雲層中重新顯露出來,天空仍然是如洗湛藍,谷地卻成了血紅,殘肢、斷體、鮮血到處都是。戰場上空盤旋著被血腥和屍氣引來的黑壓壓的禿鷲,上萬頭獒犬在屍體中翻找著最肥美的地方啃咬。淒慘慘陰森森的畫面好似修羅地獄,無言地訴說著古代戰場的慘烈與殘酷。
這裡不是她所熟悉的世界,不是她能安心生存的時空。她拚命去適應忍耐,然而扎西朗措的死成了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她再也不想看到這些殘酷血腥,再也不想上了心的人為她喪命,再也不想背負感情。不管是別人的,還是自己的;不管那感情是喜歡是怨恨,是真是假,是長久不敗,還是轉瞬即逝,都太沈重,太累了。
「對不起。」視線回到四個男人身上,她露出一個疲憊悲涼的空茫微笑,「我——太累了,再見。」身體決絕地往後倒下。
身後的漩渦應該是被強大的密宗鬥陣爆裂出來的時空漩渦,魔鬼法王說的會把她吞吃到異界彼岸指的應該就是穿越時空吧。再次穿越哪裡都好,只要能遠離這個殘酷血腥的世界,遠離這些男人的感情,斷絕自己的感情,重新回歸穿越前的空白,哪怕她的身體會被時空亂流撕裂,她也無懼無悔了。
她是個自私涼薄又任性無比的女人,畢生奢求的唯有自己活得安好心寧。所以,禽獸王、凶獸、魔鬼法王、偽童,還有——扎西朗措、銀猊,所有擾亂她心的都再見了,這輩子再也不見。
精神全然鬆懈的剎那,眼前也陷入一片漆黑,昏迷前她聽到了銀猊的悶嗥。
猛衝過去的銀猊被黑金色漩渦狠狠彈開,利齒還叼咬著從羅朱皮袍上撕下的一角。它發瘋似的不斷地往漩渦裡沖,又不斷地被彈回,直至漩渦消失。
「嗷嗚──」
它走到消失的漩渦中心位置,低頭嗅了嗅。仰起頭,朝湛藍蒼穹發出破裂的滾雷嗥叫,一聲又一聲,沈悶渾厚得像是從大地深處湧出,淒厲而悲鬱,震顫著人的心魂。上萬頭啃食得正歡的獒犬全都低伏了身體,喉間暗啞悶嗥,齊齊應和。
多吉直跪的姿勢頹然曲弓,雙手從結界鎖罩上慢慢滑落,十指深深摳進泥土之中,頭埋得極低極低,任誰也看不見他的表情,整個人好像完全石化。他被徹底丟棄了,被那個三番五次說要和他不離不棄的女人,被那個他深深愛著的女人丟棄了。不過是死了一個未婚夫而已,那頭豬玀就毫不猶豫毫不眷戀地把他和阿兄全都舍棄了。她的心比他們狠了百倍、千倍!不,是萬倍!心很痛,又好恨,好恨啊!
白瑪丹增看看身側一個面無表情,瞬間冷得沒了人氣的男人;一個雙目猩紅,渾身透著殘佞猙獰的男人;再看看跪在腳邊一動不動,卻恨意滔天的多吉,心裡直嘆氣。怪他不慎說漏嘴,讓小豬知曉了那是個能破開異界的漩渦。
他將體內的精魂念珠彈出,垂眸凝視片刻,俄爾又收起念珠。
「說吧。」贊布卓頓漠然道,「她在哪兒?」
「從哪兒來,便回哪兒去。」小豬心裡最惦念什麼地方,漩渦就能帶她去什麼地方。
「納木阿村?」
「不是。」紺青鳳眼微微眯起,眺望遠方聖潔的雪山頂,幽幽道,「婆娑三千界,她生活成長的世界與我們的世界並不相同,也正因為她跨越宇宙界限而來,體內的靈氣才會蘊含了宇宙能量。此次回歸,合乎天理正道。即使此次不歸,其靈魂也會在不久之後歸去,強留不得。」
釋迦闥修的五官剎那扭曲,喃喃自語道:「小豬玀當初曾說她是流落到納木阿村安家的異鄉人,祈禱完睜眼後就站在了納木阿村外放牧的草原中。原來她是從異世而來的女人,原來是這樣,這樣啊——」看見豬玀消失在漩渦中時,他的心一陣驚痛寒涼後便也隨著她的身影從胸腔消失了。現在又讓他聽到強留不得,是否從此以後,他與她注定再不能相見?!
「如果偏要強留呢?」贊布卓頓緊盯著白瑪丹增,鷹眸比雪山之巔的冰雪還要冷漠冰寒,「我相信已歷經了過去、現在、未來三世的法王不會一點辦法也沒有。」右手握在魂刀刀柄上,彷彿白瑪丹增的回答但凡有一絲的不如意,便會決然拔刀相向。
白瑪丹增收回遠眺的目光,對上冷銳深暗的鷹眼,唇畔溢出意味深長的笑意,「原本有些困難,不過在收納進十萬之數的死靈和灌注了摩羅鳩畢生法力的修羅百煞陣之後,強留小豬便易如反掌了。只是──」他微微一頓,眉眼間染上幾分無奈,「逆天強留也要小豬願意才行。」正因為他太清楚小豬心裡的怨恨與絕望,猜疑與不安,性子的自私與涼薄,勇悍與膽怯,才會在看到她臨近漩渦時怫然變色,不慎說漏嘴。他不怕小豬被漩渦吞吃,婆娑三千界,過去、現在、未來,只要小豬願意回來,引領她再次跨越宇宙界限並不艱難。但若是小豬不願回來,任他法力再增進,也無能為力。
贊布卓頓緊了緊握刀的手,冷冷看了白瑪丹增一眼,轉身大踏步離去:「烈,該走了。」
「王!」釋迦闥修霍地轉身,雙腳卻釘在地上,怎麼也挪不動。
「烈,攻下拉達克再過來。」冷硬低沈的話語輕輕飄來,「豬玀最後說的是再見,不是再也不見。」他的乖豬既然太累了,就先讓她在她成長的那個世界裡好好休息。一年、兩年、三年——總有一天,她會再回到他的懷抱。
釋迦闥修猛地閉上眼,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張開,猩紅的眼角尚有些微微濕潤。他對白瑪丹增點點頭,朝已經走出很遠的贊布卓頓大步追去。
白瑪丹增望著釋迦闥修離去的背影,眼眸微微垂下,發出一聲若有似無的嘆息。在釋迦闥修三歲時,帶他到了托林寺,此後無論遭受怎樣的痛苦和磨礪,這個堅強的孩子從來就沒落過一滴眼淚,但是剛剛他的眼角濕潤了。小笨豬,這樣一個愛你至深的男人,你竟然也舍得懷疑,捨得丟棄?你的眼睛為什麼總盯著過去,不願意看清現在,不願意往前面看呢?真是個笨得出奇的女人。
他蹲身將多吉抱在懷裡,輕輕拍撫他的腦袋,柔聲道:「昆絳桑波,我知道你很痛很恨。」一個活得隨性至極,冷情惡劣的十七歲孩子收斂了所有的詭惡陰毒,毫無保留地付出最真摯的感情,結果那份感情卻被輕易丟棄,心中的痛和恨可想而知。
多吉從他懷中慢慢抬起頭,棕色大眼出乎意料地彎似天邊新月,眉梢唇角都掛著憨淳無暇的純美笑意。
「是啊,法王,我好恨德里蘇丹,如果沒有這場戰爭,姐姐就不會有機會丟棄我。」他站起身退開幾步,搔搔頭,「所以,我決定去一趟德里蘇丹。」像是怕被強行挽留,他邊說邊退,最後索性轉過身跑了起來。
風從他瞬間濕漉的可愛面龐拂過,雪白的牙齒將下唇狠狠咬破。豬玀,你走了就永遠不要回來了,也千萬不要讓我再見到你,不然我會親手掐死你這個違背諾言的壞女人!
仍舊是個不省心的家夥。白瑪丹增又是一聲輕嘆,在結界鎖罩外盤腿坐下。陣內的圖案線條已經從血紅變成了黑褐色,稍不注意就會被人忽略。
嗚咽低嗥的銀猊湊過來,匍匐在白瑪丹增身前,用頭輕輕地蹭他的腿,藍色三角吊眼裡失了猛獸的凶殘桀驁,也失了王者的威凜冷傲,變得十分委屈悲傷。
「豬玀離開不是你的錯,她只是不知道你的心。」白瑪丹增安慰地拍它的頭,「乖,去喚幾隻禿鷲過來啄食扎西朗措的屍體。」禿鷲是神鳥,也天生不懼陰煞惡氣,由銀猊帶著,就能自由進出結界鎖罩。
「嗷嗚──」銀猊懨懨地嗥了一聲,搖搖碩大的獒頭。
「不願意?」白瑪丹增挑眉,「銀猊,如果不是他的死讓那頭小笨豬背負了沈重的罪孽感,她怎麼會徹底崩潰絕望,捨棄所有地狠心離開我們。乖,去喚了禿鷲後便和我一起在這裡修持等待小笨豬回來。你也受了重傷,不能拖延太久。」
銀猊無精打采地搖搖尾巴,站起來朝戰場走去。大批禿鷲正在空中不斷地盤旋,偶爾發出興奮的難聽鳴叫,耐心地等待著古格兵士收繳完敵人的武器後撤離。
呵呵,能在蓮華法王的親自護持下,由禿鷲將屍身啄食乾淨,這可是博巴人最頂級的厚葬,他並沒有對小豬食言。
白瑪丹增露出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向兩個趕過來的堪布言明自己要暫時留在喜馬拉雅山中苦修,讓他們自行帶領僧兵全部回托林寺。
沒過多久,身為天神之子的古格王率四萬騎兵在喜馬拉雅山西段全殲德里蘇丹的十餘萬步騎,其後又風馳電掣地率軍征服拉達克,屠盡拉達克王室的所有成員,將拉達克正式納入古格版圖的輝煌戰績被四處流浪的折嘎藝人們爭相傳誦。古格王穆赤·贊布卓頓之名更是威震屋脊高原、西域各國、大元朝,乃至喜馬拉雅山另一面的諸國。而與古格王威名相伴相傳的還有與天竺大法師鬥陣獲勝的蓮華法王,眾多信徒和修行者不遠千里地趕到托林寺想要瞻拜蓮華法王,或是和其探討教義,卻被主持堪佈告知法王正在閉關修行,只得遺憾而歸。
喜馬拉雅山脈西段的灌木雜草由青綠變成深綠,又從深綠變成枯黃,在發生過激烈戰爭的谷地中有一個從不脫下斗笠的苦修僧人,帶著一頭異常雄壯剽悍的銀獒,日夜為死去的十數萬亡靈超度。經過谷地的翻山人和各國各族的商旅雖從不在谷地中駐紮歇息,也從不飲用谷中小溪裡的水,卻會在為亡靈超度的苦修僧人面前虔誠地拜一拜,或是鄭重地施下一禮,獻上哈達或吃食,祈求賜福後,再繼續趕路。
據說,只要得到了這名苦修僧人的賜福,即使在翻山中遇到危險,也總會化險為夷。於是,這條從古格阿里通向外域的喜馬拉雅山西段道路在不知不覺中成了商旅們最愛走的一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