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4 章
她好累呵

  摩羅鳩恍悟,如果他也能少一分對生的貪戀,對死亡的膽怯,多一分對自己的狠心,對勝利的強烈渴求,從啟陣開始就心無旁騖地融半身和所有精血飼陣,輸的不一定是他。退一步說,哪怕勝不了,也能重創蓮華法王,使其半生纏綿病榻。然而光陰不能倒流,此時再後悔也無濟於事。

  眼睛閉上又倏地張開,摩羅鳩垂頭看向下方圍在結界鎖罩外瘋狂攻擊,叫喊不斷的幾個男人,唇角勾出一絲詭笑。沒記錯的話,密陣結界內的靈女也是蓮華法王口中提到的蓮女,是蓮華法王不惜在鬥陣中分出神識與他搶奪的女人。那麼,就讓他在臨死前做最後一搏。

  摩羅鳩口唸咒語,以還未完全消逝的生命為代價,拼盡法力,仰頭朝血蓮噴出全部精血。

  轟──

  血蓮和他的身體在半空中一同炸裂成糜粉,下方密陣中的三百零六個天竺僧也集體炸裂。一朵朵盛開的血花在砰砰的爆炸聲中交融,從密陣中心到半空形成一個柱體漩渦。漩渦呈紅黑色,直徑不過三尺多,卻將還沒有化成金光的數百朵金蓮全部捲入,逐漸變成黑金色。包圍漩渦的結界鎖罩閃爍過一片紅光,變得更加牢固。

  眼見所有天竺僧全部爆體,白瑪丹增輕舒一口長氣,懸浮的身體自半空緩慢下降,身周的明黃寶光與七彩祥瑞也越來越淡。當他剛剛落座馬背時,嘴一張,突地噴出一大口鮮血,接著又是一口。殷紅的血花綻放在馬身上,也綻放在織錦黃色袈裟上,觸目驚心。

  「法王!」兩名隨法王出征的堪布收好法器,面色驚惶擔憂地策馬疾奔過來,分左右兩側及時扶住白瑪丹增搖搖欲墜的身形。

  他們都是托林寺前任法王光照法王的弟子,年齡比蓮華法王大上七八歲。自光照法王死後,俱盡心盡力地輔佐繼任法王蓮華法王。蓮華法王對佛苯教的修持比任何一屆法王都要高深,學識也比任何一屆法王都要淵博,令人不由自主地膜拜追隨。數十年來,他們還從來沒見過法王不但以全部法力和半身融陣與法師鬥陣,而且用上了三百僧人誦咒的法力助陣。由此可見,那個叫摩羅鳩的天竺大法師的修持也是尋常修行者難以企及的。最後雖是敗了,卻也讓法王的半身遭到重創,導致印象中幾乎從未受過傷的法王口吐鮮血。

  「不礙事。」

  白瑪丹增淡淡道,並未推開二人的攙扶。他從袈裟袖袍中抽出一方淡黃色的柔軟絲帕,將唇邊的血跡仔細揩拭乾淨。雙手結印胸前,一片淡淡的金白色光芒射向佇立在馬前的屍體後背中插著的天杖。光芒從黃金鑄造的十字金剛杵和寶瓶橫掠掃過,拂向象徵激情和慾望的血淋化身人頭,象徵冷酷和邪惡的腐爛應身人頭,停駐在象徵毫無生氣的痴愚無願的白色法身骷髏上。頓了下,光芒開始逐漸凝縮,朝骷髏額心嵌著的鳳眼菩提念珠中匯聚。

  「收。」

  蓮白唇瓣輕輕喝道,但見整根天杖迅速閃耀出一道金光,那顆鳳眼菩提念珠從骷髏額心跳出,裹著金光回到白瑪丹增的手印間,眨眼消失了蹤影。

  屍體帶著已經寂然無光的天杖直挺挺地倒地,只聽噗通噗通的響聲連續不斷,數萬如雕像般站立的屍體接二連三地直挺倒地。

  閒下來的古格騎兵不敢朝密陣中瘋狂砍劈紅光罩子的王和烈隊正靠近,生怕一不小心就被誤傷了一條小命,更怕王和烈隊正事後清查看見了他們失態狀貌的相關兵士。遂目不斜視,耳不旁聽地在騎領、百部長、隊正的帶領下專心致志地清理起戰場來。

  白瑪丹增在回收一顆精魂念珠後,頹敗的臉色頓時好了許多,連身體也不用兩個堪布攙扶了。抬眼朝對面的黑金色柱體漩渦望去,微勾的唇角懸起一抹看似溫和,實則冰冷的淺笑。過不了多久,這個因兩種巨大法力碰撞出來的漩渦就會消失。

  其實哪怕摩羅鳩一開始便融半身入陣,也絕對勝不了他。一顆精魂念珠定住了所有屍體的異動,也掌控了所有屍體的死靈。修羅百煞陣啟動的是無痛無情的傀儡屍身,他所驅動的是擁有三魂六魄的死靈,近乎十萬之眾的黑暗死靈一旦釋放出來,孰勝孰負一目瞭然。只是到時候不僅會毀了方圓百里的所有生靈,恐怕連古格兵士也逃不開消亡的命運。所以不到必要時刻,他是不會使用這一著棋的。

  冰冷的笑轉瞬消失,他撇下兩個堪布,策馬朝密陣行去。及至到了密陣外面,翻身從馬背躍下。手輕觸摩羅鳩臨死前用生命加持過的結界鎖罩,光罩表面紅光輕漾,他的眉心不由微微蹙起,半身受了重創,至少要等一個月才能破開這個結界鎖罩。

  想活活困死小豬報復他們麼?眉梢一挑,眉心間的微蹙散開,紺青鳳眼裡滑過一絲嘲諷,眸光鄙夷地掃過身邊三個不斷砍劈結界鎖罩,狂喊狂吼的同母血脈弟弟,輕聲喝道:「你們閉嘴!住手!」他怎麼會養出三個傻子?明知劈砍無用,還一個勁兒地劈砍;明知小豬已悲傷得聽不進任何喊叫,還一個勁兒地又吼又叫。三個人一個是王,一個是王弟,一個是烈部族族長,當著這麼多兵士的面失態,也不嫌丟人。

  釋迦闥修猛然聽到法王的喝聲,頓時停了手中的劈砍,轉頭看向白瑪丹增,一臉的焦急和心痛:「法王,小豬玀她──」

  「法王!」多吉丟開手中的短刀,一個橫躍,跪撲到白瑪丹增面前,雙臂摟著他的腰,仰著頭,棕色大眼紅通通的,泫然欲泣地搶過話頭,「求你進去把姐姐抱出來,她哭得我的心好痛。」

  贊布卓頓向結界鎖罩重重揮下最後一刀,噌地一聲金屬碰響,魂刀入鞘。暗褐鷹眼冷鷙酷厲地掃過低頭專心清理戰場的眾多古格兵士,視線回落在白瑪丹增身上,與和煦溫慈的紺青鳳眼對視片刻,鼻中冷哼一聲,表情陰沈地扭開頭,沈默地注視著光罩裡縮成一團悲泣的豬玀。

  三個一手教導出來的孩子就屬這個最不可愛!白瑪丹增心中嘆息,抬手輕輕撫摸多吉的腦袋,一道細微的靈息從他頭頂灌注進去,將其因強行提升「魅」破級受損的筋脈勉強修了修。

  「小豬,」左手結印,讓聲音藉由融在豬玀靈魂裡的九眼天珠念珠從她體內傳出,「別哭了,乖,快過來,讓我好好抱抱你。」

  充滿磁性的軟語柔若春風,溫如暖陽,清似甘霖,蘊含慈愛的悲憫包容,從羅朱靈魂深處溢出,潛進她的心臟。她抽泣著從蜷曲的腿間抬起頭,雙手依舊抱著腦袋,紅腫的眼睛定定地望向紅色光罩外的幾個男人。

  「朗措——死了——」她木木地開口,焦距渙散的眼睛其實什麼也看不清,看不見,淚沒有知覺似的順著臉頰不斷滾落,像一隻走失的哭泣麋鹿,格外惹人心憐心疼。

  白瑪丹增朝她張開雙臂,唇畔的笑充滿了寵愛憐惜,柔聲輕哄,「朗措是心甘情願赴死的。我會厚葬他,親自為他超度,讓他下一世能投到富貴人家中。小豬,你乖乖走進我懷裡,就可以把所有的悲傷和痛苦都交給我。」摩羅鳩想要困死小豬,卻忘記了小豬服食過他灌注密咒的秘藥,體內那串包含精魂靈息的九眼天珠念珠中已浸染上與修羅百煞陣相關相連的密咒。小豬又沒喪失神智,當然和不懼陰煞惡氣的銀猊一樣能在結界鎖陣裡自由行動,自由出入。

  羅朱呆木的眼珠動了動,直愣愣地站起身,猶如被蠱惑了似的抬腳邁步。剛走出兩步,就一腳踩在扎西朗措的手臂上,踉蹌跌到在地。視線垂落,渙散的眼神像是大夢初醒般逐漸聚焦,不偏不倚地看到扎西朗措被銀猊咬斷的血淋淋的手腕,破裂的肌皮血肉間露出白慘慘的腕骨。機械僵硬地抬頭,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左胸上血淋淋的大洞,面龐上兩個黑洞洞血淋淋的眼洞以及——缺失了天靈蓋的頭顱!

  「嗷──」瞅到羅朱移過來的目光,乖巧蹲坐在扎西朗措頭顱邊的銀猊齜嘴露出染血的鋒利獒齒,討好地朝她悶嗥一聲,起身欲朝她走去。

  染血的利牙喚醒了羅朱殘酷血腥的記憶,她陡地發出淒厲的嘶叫:「不──別過來──別過來!」曾讓她最為依賴信任的銀猊此時在她眼中變得比凶神惡煞還要恐怖。她滿臉滿眼的駭恐,連連往後退爬。

  「笨豬,不准再退了!」白瑪丹增面色驀地一變,握拳捶震結界鎖罩,厲聲喝道,「後面的漩渦會把你吞吃到異界彼岸!」

  退爬的羅朱被吼得渾身一個哆嗦,頓住了所有動作,喉嚨裡崩潰失控的嘶叫像被什麼東西堵住,忽然失聲。她死死地盯著對面停了腳步的銀猊,好一會兒,緩緩扭頭回視幾乎貼到了後背的黑金色柱體漩渦。須臾,又緩緩轉過頭,沈寂黯淡的目光透著濃得化不開的淒涼絕望,掠過銀猊和扎西朗措的屍體看向紅光罩外的四個男人。

  這一次,她看清了。那四個同母血脈的男人一個跪著,三個站著,每個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地沾染了血跡。她知道他們都是來救她的,可為什麼不早一點?為什麼不早一點點?在扎西朗措沒有為她送命之前,在她還沒有成為拖累扎西朗措的罪人之前——

  好累,她現在好累呵,活了二十一年,從來沒有這麼疲累過。身累,心更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