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3 章
死亡·陣滅

  四肢百骸被震得快要散架,經血湧得更凶,浸透褲襠不斷滴落。劇痛從右臂,從胸腰兩側,從左腿處接踵傳來,痛得羅朱連聲音都發不出,只能緊咬牙關等待瀰散眼前的黑色眩暈退散。然而當視野終於恢復清晰斑斕後,她卻呆呆地定住了,寧可自己永遠深陷在黑色眩暈中。

  扎西朗措雙眼暴睜,黑色瞳眸失去了所有光澤,蒙上一層晦暗死寂,再無一絲熟悉的溫柔,纏綿的眷戀。眼眶內噴湧出殷紅的血液,鼻下流淌出殷紅的血液,半張的唇角邊蜿蜒著殷紅的血液,雙耳內泌出殷紅的血液,後腦、後肩、後背——鮮血在他身後四下迸濺浸滲,好似一朵盛開的彼岸花。

  沒了生息,他黝黑粗礪的雙手依舊牢牢地死死地箍鉗在她的胸腹兩側。沒了生息,他僵直的雙臂依舊強健有力,紋絲不動地將她的上半身高高舉著,猶如鐵鑄。那曾被長矛穿透的左肩凝成一朵碩大的血花,與他身後的彼岸花一樣鮮豔奪目,一樣勾魂攝魄,一樣——斷人心腸。

  耳朵逐漸失聰,聽不見上空魔鬼法王和摩羅鳩密陣鬥法的轟然聲,聽不見谷地兩軍兵士激烈的交戰聲,聽不見天竺僧人宏大的誦咒聲,聽不見銀猊的悶吼聲——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天地間靜得出奇,彷彿只剩下她和扎西朗措。

  慢慢地,她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聽見了自己的呼吸聲,聽見了扎西朗措溫柔纏綿的情話。

  「羅朱,我的仙女。我發誓,我將把生命和靈魂奉獻給你,給予你永遠的幸福。」

  「只要我的仙女願意再和我一起生活,我即便立刻死了也甘願。」

  扎西朗措,你這個蠢男人,誰要你發誓了?誰要你奉獻生命和靈魂了?誰要你給予永遠的幸福了?我只是利用你,只是被你的愛感動了,對你動心了,有些喜歡了,還沒有愛上你!我還沒有愛上你!誰准你丟下我死的?誰准的!你忘了你的阿祖、阿媽和阿爸在等你嗎?忘了你的阿兄、阿弟和阿妹在等你嗎?你讓我有什麼臉再去見他們!有什麼臉告訴格桑卓瑪,扎西家最出色的朗措為了救一個還沒愛上他的女人死了!

  她痴痴地望著扎西朗措,身體的痛麻木了,心卻痛得喘不過氣來。淚像潰堤的洪水,一滴緊接一滴,連綿不斷地濺落在扎西朗措的臉上,暈散了血紅的痕跡。她緩緩抬起垂搭在他胸膛上的雙手,一遍遍撫摸他冰冷的面龐,將血和淚均勻地抹散,化開。

  朗措,你說過我們要在深山裡找片豐沃的峽谷,一起開荒種地,搓麻織布;一起上山打獵,下河摸魚。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說過我們還要生幾個孩子,一起撫養他們長大,然後牽著手一起慢慢變老。你是在騙我麼?

  指尖拂過暴睜的眼睛,觸摸著冰涼的眼球,低暗囈語帶著不真實的虛幻:「朗措,是我太自私,我不該說我要從戰場中活下來,我應該說我們一起從戰場中活下來才對。朗措,我不要你救我,不要欠你的命,欠你的情,你給我活過來!你快點給我活過來!哇哇──」她捧著扎西朗措血糊糊的臉,終於繃不住地嚎啕痛哭。

  羅朱,我的仙女。

  最後一句若有似無的溫柔呢喃在耳畔不住地迴蕩,她哭得更加撕心裂肺。初見,扎西朗措就視她為心中的仙女,最後,她卻是收割他性命的魔女。如果不是她衝動地想要在戰場上與男人並肩戰鬥,扎西朗措的左肩就不會重創。如果不是愛上她,被她拖累,他根本就不會死!他會像所有普通的博巴男人一樣,和兄弟共娶一個妻子,生兒育女,過著恩恩愛愛,和和睦睦的生活。是她害了扎西朗措!是她毀了扎西朗措!她是罪人,是不可饒恕的罪人!

  銀猊擊退虛幻血爪之後,又朝唸誦密咒的天竺僧撲咬,結果每個天竺僧面前似乎都籠罩著一層透明的厚壁,有效阻擋了它的攻擊。它只好無奈地退回,繞嚎哭的羅朱打轉,喉嚨裡發出連聲悶嗥,不時用頭蹭她,用爪子碰她,卻沒有得到絲毫回應。

  瞅瞅氣絕身亡的扎西朗措,藍色三角吊眼內閃過深沈複雜的幽光。它突然張開森森利齒,哢嚓哢嚓三兩口將扎西朗措緊鉗在羅朱胸腰側的粗壯手腕咬斷。

  羅朱砰地跌落在扎西朗措的胸膛上,還沒回神,後領已被銀猊叼起,將她擱到了一旁。然後,她迷濛的淚眼看到了最可怕的一幕。

  銀猊跳站到扎西朗措的屍體上,一爪子撕破他左胸處的衣袍,張嘴咬了下去。

  「銀猊,你在幹什麼?!」羅朱驚駭得忘記了嚎哭,連滾帶爬地撲過去,伸手使勁推擠捶打碩大猙獰的獒頭,淒厲地嘶喊,「你給我住口!住口!」

  銀猊不為所動,任由羅朱捶打,利齒迅速撕開扎西朗措的左胸皮肉,咬碎胸骨,將裡面的心臟一口吞嚼。然後從扎西朗措的屍身上躍到他的頭頂,咬掉天靈蓋,把裡面震散的腦漿全部吸食。轉眼,一具震裂的屍體變得更加殘破。

  羅朱停下了捶打,停下了嘶喊,怔怔地看著扎西朗措左胸處外翻的皮肉,白森森的斷骨,沒了心臟的巨大血洞,又看看他失了腦漿的頭顱,視線落在正用猩紅舌頭專心舔舐扎西朗措眼睛的凶殘獒犬身上,突然覺得所有的支撐彷彿都坍塌斷裂了。

  「你怎麼不把他全吃了,怎麼不把我也吃了——」她眼神渙散地喃喃自語。

  在銀猊的血紅利齒插進扎西朗措的眼睛時,她猛地抱住頭,發出一聲崩潰的長長悲鳴,渾身縮成一團,一個勁兒地顫抖。

  贊布卓頓毫不在意蘇丹王的撤退,他們能退的路只有一條,那條退路也是通向死亡的冥道。沒有人能知曉當看到豬玀被紅光提扯到半空,尖叫著往地上墜落時,他遭受了多大的衝擊。那一刻,他腦海中充斥的全是刺目的血色,只想毀滅了天地,把眼前的一切全部粉碎。

  叫扎西朗措的男人用身軀墊在了豬玀下方,用雙臂舉起了豬玀,用命換來了豬玀的存活。很好!這才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博巴男人,才是一個合格的未婚夫,也不枉豬玀醉酒了都還惦唸著他。

  豬玀的淚流得洶湧湍急,流得哀慟悲絕,像岩漿般流進他的胸腔,灼痛他的心。他想把她緊緊地摟抱入懷,再也不放開。

  「乖豬!乖豬!」他一聲聲的呼喚得不到半點回應,連一個眼神也沒有得到。魂刀一刀刀劈砍在透明的紅色光罩上,卻砍不出一絲縫隙,震痛的只有自己的虎口。

  釋迦闥修和多吉撲過來時,銀猊染血的利齒正拖出扎西朗措的一顆眼球。一聲長長的悲厲嘶鳴從豬玀口中爆發,她整個人縮成了一團,抱著頭不住地顫抖,那驚恐的無助和茫然的絕望讓他們痛徹了心扉。

  「小豬玀!」

  「姐姐!」

  他們和贊布卓頓一樣大聲呼喊著,用力攻擊光罩,紅色的光波在強大的攻擊下像水波一樣晃了晃,仍然堅守不破。

  盤坐在馬背上的三百古格僧兵散開護法印,從袖袍中取出兩個小巧法器。右手持達瑪茹,左手持法鈴,雙手一起搖動。達瑪茹的「大樂之聲」與法鈴的「空性之聲」和著梵音經文匯聚成磅礴神秘的力量往懸浮半空的蓮華法王身上灌注。

  白瑪丹增身周的明黃寶光猛地暴增三尺,光邊緣瀰散的七彩祥瑞如雲煙嫋嫋,織錦黃色袈裟無風自動,整個人好似從天而降的神佛。紺青鳳眸幽深無垠,看不到底也看不到邊際,結印的雙手突然翕張,十根指尖激射出十道血箭,張嘴吐出一個「破」字。

  轟──轟──轟──

  血蓮中一顆顆叮咬上修羅百煞的精魂頭顱相繼自爆,連著叮咬在嘴中的修羅百煞一起炸裂成糜粉。一朵朵帶著七彩祥瑞的金色蓮花在爆炸中盛放,由少到多,由疏到密。

  摩羅鳩掌心十字傷口中鮮血汩汩長流,卻無力阻止精魂頭顱的炸裂,更無力阻止修羅煞的消亡。

  『不——不可能的——』千年前威懾戰場的禁忌密陣怎麼可能輸給一個千年後的小小法王的密陣?更何況他的密陣中還有靈女的陰血,還有他自己的精血,怎麼可能會輸?鮮血從他的嘴裡大口大口地噴出,懸浮空中的身軀搖搖欲墜。

  『你所見的精魂頭顱和金蓮俱是本法王的半身。本法王以全部法力入陣,不惜自爆半身。你卻只在半途才以精血飼陣,捨棄太少,即使開啟的是千年禁忌密陣,即使搶到了靈女,也是無法勝過本法王的。』白瑪丹增微笑如春風拂面,十根染血手指在面前虛空勾勒,繼續吐出,『破!』

  淡淡的聲音輕飄飄地傳入摩羅鳩耳中,無數朵金蓮融進血蓮。一道道金白色光芒從血蓮底座往下射出,迅速刺穿摩羅鳩的頭顱,刺穿三百零六個天竺僧的頭顱。

  啟陣本體的半身融陣,將使法力成倍增長,比任何靈氣都要有效。但稍有不慎,半身損毀也將直接導致本體死亡,幾乎沒有法師會融半身入陣相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