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9 章
又見重逢

  當太陽艱難地衝破厚重的陰霾雲層,天空終於不再飄雪。谷地和山巒披銀掛素,好似粉妝玉砌出來的一樣。純白的積雪在陽光照射下閃爍著耀眼光芒,懸垂樹枝的剔透冰晶隱隱散發出七彩的虹光,美輪美奐。

  冷冽的雪風從白瑪丹增身側呼嘯穿過,他再度退出冥想,緩緩張開眼朝谷地遠處的出山狹道望去。瞥到兩個小小的黑點時,唇角不由噙起溫慈和藹的笑意,睿智深袤的紺青鳳眸裡也是一片安寧祥和。

  看來今天真是個好日子,居然都趕在這一天來到谷地。

  他心中暗忖,頭微微偏側,眸光流轉,往谷地左邊的一座山巒看去。百米開外的山腳下,多吉恢復了男人的身軀,正背著小豬往他這邊慢慢行來。小豬自後摟住多吉的脖頸,頭親暱地擱在多吉的右肩上。銀猊走在多吉右側,不時用頭在小豬的腿上蹭磨一下。

  離得近了,他能清楚地看到小豬的臉蛋上還佈著尚未完全消褪的情紅,眉梢眼角依舊氤氳一絲徹底歡愛過後的春情媚意。陽光下,她笑得很開心,開心中又含著幾分嬌膩的羞澀,嘴巴偶爾湊到多吉耳邊開開合合。每到這時,多吉會偏過頭,笑著回應她,棕色大眼內愛意橫生,柔可滴水。一張可愛純淨的無暇童顏綻放出幸福的微笑,笑裡的燦爛明媚直令天上的太陽黯然失色。

  半年前,小豬捨棄他們絕然離開這個世界,最難以忍受,最不能接受這個事實的人就是穆赤·昆絳桑波。這個孩子從出生起便歷經毒藥的侵蝕,蠱蟲的啃噬。他們共同的母親江央達瓦雖然每月都會想盡辦法來托林寺看望多昆絳桑波一次,像每一個愛孩子的母親那樣給予溫柔的撫拍和擁抱,但那份好似無懈可擊的母愛其實並不純粹。她賜予昆絳桑波「多吉」的守護乳名,哼唱一種自己所贈送的密咒哄他入睡,藉由讓昆絳桑波沈醉貪戀的溫柔母愛把「守護兄長」的念力深深刻進他的靈魂和體內的蠱蟲中。

  江央達瓦這個女人只有在身為光照法王的蓮女時,撫育自己的那五年才是一個真正的沒有任何私心的母親。釋迦闥修的出生是她對救起她的原烈部族族長的報恩,贊布卓頓的出生是她在後宮中有立足之地的保證和坐上後宮高位的希望,昆絳桑波的出生是個料想不到的意外。她抱著身中劇毒的昆絳桑波來到自己面前說的第一句話,不是請求自己救治嬰兒,而是請求自己幫她把嬰兒磨製成一個能協助贊布卓頓登上王位、實現野心的鋒利工具。碰巧自己那時正對餵養蠱蟲有了興趣,便遂了她的心願。

  昆絳桑波是個極端聰明的孩子,等他漸漸知曉溫柔母愛背後的真相時,守護念力已經不可拔除撼動了。這一生,哪怕他對兄長恨之入骨,也永遠舉不起背叛和殺戮的屠刀。面對兄長的命令,他會潛意識地妥協服從,如同傀儡般違逆心意地守護一世。他留戀柔軟馨香的母親懷抱,也痛恨來自母親的殘忍欺騙,漠然認命的同時活得比誰都肆意隨性,比誰都嗜好玩弄人心的欺騙遊戲。那張不會變化的可愛童顏笑得比誰都真誠無邪,比誰都溫暖明媚,內心則是探不到底的詭惡,摸不到邊的陰毒。

  這樣一個不幸扭曲的孩子幸運地遇到了小豬,進而在欺騙玩弄的遊戲中不知不覺地丟了自己的心。他沒有享受過真正的愛,卻因幼時的磨難與長年的流浪生活比高高在上的兄長贊布卓頓更懂得怎樣去愛一個女人。他深恨小豬遺棄了他的愛,可孤寂的靈魂深處又強烈地希冀能延續他的愛,獲得一個真正喜愛他的人。也正是太過瞭解他這種心態,自己才會放任滿懷恨意的他去見小豬。

  而現在,不出所料,昆絳桑波的恨沒有了,那恨又轉成了對小豬的愛。唯希望小豬不要有第二次的遺棄,否則——為了小豬的安危,他只能讓一手帶大的孩子從這個世界中永遠消失。

  「法王──」

  還沒走到魔鬼法王跟前,羅朱已揮舞右臂,拉長聲音歡快地喊了起來。腳邊的銀猊也使勁搖動尾巴,附和地抬頭悶嗥一聲。

  白瑪丹增解開盤坐,從大石上慢慢下來,一舉一動優雅從容,好似行雲流水。僧袍飄飛間仿若灑落朵朵雪蓮,聖潔的冷華蓮香幽然溢散。他立在雪地中,笑吟吟地注視著兩人一獒。在他們走到身邊後,張開雙臂,把小豬從多吉的背上接到懷裡,摟著她的膝彎高高抱起。

  「小豬,有多吉陪著,溫泉是不是比往常泡得更舒服?」出口的話輕佻曖昧,溫和端慈的眉眼卻不含絲毫淫邪浪蕩。

  羅朱臉蛋上的紅暈頓時加深許多,幾乎不敢直視魔鬼法王的紺青鳳眼。她抿了抿嘴,又羞又惱地嬌嗔道:「法王,你討厭!」話音未落,便極不好意思地扭開頭。尷尬散漫的目光無意間落在某處時,遽然驚愣住了。

  她看到了什麼?!有兩個身形十分高大的男人正從出谷口方嚮往她這邊走來,而那兩個男人居然是——是禽獸王和凶獸!?今天能見到多吉,她覺得自己得到了幸運女神的天大眷顧,沒想到下了山,還有一份天大的眷顧在等著她。

  眼睛瞬間漲得發痛發酸,喉嚨又澀又緊,發不出一個字音,身體的每個細胞都在叫囂著奔撲過去。可是,她的身體好像石化了似的,無法動彈。不,是她不敢動彈,不敢撲上去。沒見到時,她日夜思念。真見到了,她又在害怕。她不怕他們和多吉一樣掐住自己的脖子,不怕他們砍斷自己的腳筋,怕的是他們因自己的狠心捨棄而生出的怨恨,怕的是他們對自己的喜歡被時光消磨殆盡。

  禽獸王頭戴鑲嵌了綠松石的狐皮帽,身披奢華的黑褐色水獺皮大氅,沐浴在陽光下的古銅面龐英俊尊貴得逼眼,也冷酷冰漠得寒心。一雙暗褐鷹眸不知是受不住積雪反射出的刺目光芒,還是別的原因,虛眯了起來,瞧不到半點情緒。棱角分明的堅毅嘴唇輕輕抿合,也沒有洩露絲毫情緒。

  略微落後小半步的凶獸戴著一頂簡樸的狐皮帽,身上披著的也是一件黑褐色水獺皮大氅。與禽獸王不同的是,他那張英武粗獷的黝黑面龐佈滿凝重,暗色長眸裡的殘冷邪獰被狂熱專注取代,像花蔓鉤索一樣緊緊地勾著她,捆著她,沒有半分游移,筆直地刺進她的靈魂,讓她無所遁形。

  他們一步一步地向她走近,穩健有力,如同並軀而行的威嚴雄獅和殘佞野狼,在純美無暇的雪地上留下四串深深的腳印。

  隨著他們的逐漸靠攏,不可名狀的深濃恐懼席捲而來,她突然間怕得想尖叫著迅速逃到天邊,鑽進地底,永遠也不見人。被多吉掐過的脖頸在用皮袍邊角做成的粗陋圍脖裡發疼,彷彿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扼住,胸腔內生出熟悉的令她窒息的悶痛感。

  白瑪丹增覺察到懷裡小豬的異狀,連忙將她放下來,鳳眸微閃,伸手輕拍她的背脊,柔聲喝道:「小笨豬,快吸氣。」

  羅朱的身子悚然一抖,猛地從恐懼的魔怔中清醒過來,這才發現之所以感到窒息悶痛不是脖頸又被大手掐住,而是自己駭得忘記了呼吸。她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寒冷的空氣,咽喉被刺激得生生作痛,胸脯急劇地起伏,像是哮喘症發作。紅了眼圈的烏黑大眼死死盯著快要走到面前的兩個男人,腳下生了根般定在雪地上。

  多吉心疼地看著豬玀狼狽地拚命呼吸,和法王一樣趕緊出手撫拍她的背脊,等她略微好轉後,才陰冷地瞪向贊布卓頓和釋迦闥修,輕蔑地撇嘴:「只會嚇唬女人的男人算什麼男人?」

  「多吉,半年沒挨王的抽打,你的皮又在發癢了麼?」釋迦闥修沖多吉輕眯暗色長眸,嘴角彎出一個猙獰的弧度。緊接著踰矩搶前幾步,眉梢一揚,猙獰的弧度於剎那間咧開,欣悅地露出潔白磁光。他略微彎腰,從白瑪丹增和多吉的手下抱過羅朱,騰出一隻手,輕輕擰擰她嬌俏的鼻尖,寵溺地笑道:「小豬玀,歡迎你回來。」

  他並非激動得忘記了尊卑,實在是深知在經歷了那般無情狠心的捨棄後,王的心中雖然並未對小豬玀產生憤恨,但生就的尊傲冷酷稟性卻注定了他不會主動敞開雙臂,給小豬玀一個熱情安心的擁抱。

  小豬玀的眼圈紅通通的,臉上的神情又是歡喜眷戀,又是瑟縮恐懼。那副想要撲上來撒嬌尋求撫愛,卻害怕被怨恨叱責從而裹足不前的模樣簡直讓他的一顆心都化成了溫甜的蜜水。面對這樣可愛可憐的小豬玀,他是寧可得罪了王,也舍不得令她多害怕一時。

  釋迦闥修寵溺的笑語和動作有效地撫慰了羅朱的心,衍生的害怕逐漸散去。她抱住釋迦闥修的脖子,嗚嗚地哭起來。

  「釋迦,釋迦——」她低低地嬌嬌地喚著,抽噎著對他訴說出最真實的內心,「我想——想你——好想你——我喜——喜歡你——」從扎西朗措的身上,她明白了喜歡一個人,想念一個人就要大膽而坦率地告訴他,別彆扭扭地藏著、掖著極有可能會抱憾終生。

  釋迦闥修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大,渾身都漲滿說不出的喜悅。他終於從小豬玀口中聽到了夢寐以求的想念和宛似天籟的喜歡,被捨棄的刺骨錐痛和生離的相思苦楚在小豬玀斷斷續續的嗚咽聲中被一一撫平。空虛了半年的懷抱和殘缺的靈魂在摟著小豬玀柔軟的身體時,終於得到了充實和圓滿。

  他加大了手臂的力道,愛憐地吻上羅朱紅通通的淚眼,軟聲輕哄,「小豬玀乖,不哭了,你會把我的心哭痛的。」唇離開些許,瞅見小豬玀仍然淚水盈然的眸子,心裡不由泛出一陣痠痛軟綿。正欲再哄,眼角的餘光瞥到了王沈冷得結冰的鷹眼。思忖片刻,他用力抱了抱小豬玀,戀戀不捨地把還在抽泣的她往王的胸膛上推去,朗朗笑道:「小豬玀,王親自來谷地接你回宮,你還該好好向王道謝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