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八月,今夜的月色卻顯得格外清冷。
整個臥房隱沒在黑暗裡,只有落地窗後瀉下一片月光的地方依稀可辨,一個男人癱坐在窗沿,領帶扯了一半,他將手裡最後一小節煙啜盡,狠狠地扎進了菸頭早已滿得溢出的菸灰缸裡。
手裡的孕檢報告大半已被攥得不成樣子,唯獨那三張圖片,依舊完好無缺。
敲門聲叩響,阿倫踱步進來,聞到屋子裡十分嗆鼻的煙味後皺了皺眉,沉聲道:「少爺,錢已經準備好了。」
地上的男人仿若未聞,一動不動。
阿倫垂下頭:「少爺,對不起,是我大意了,沒有保護好蘇小姐。」
屋裡沉默了半晌,才有嘶啞的嗓音鋪開:「不關你的事。出去吧。」
阿倫動了動唇,卻終是嚥了聲,頷首,轉身離開。
屋內重歸緘默,又是一根菸燃盡,尹颯緩緩睜開眼,將那圖片湊到眼前,凝神端詳。也不知道是個兒子還是女兒,他真希望是個女兒,那麼世上不必再多一個男人與他爭寵。
而且,還和她一樣漂亮。
若是抵回兩條命,那他可撿了大便宜了。
科羅拉多河,便是流經科羅拉多大峽谷底的河流。從拉斯維加斯出發往東是峽谷景區,遊客眾多,可往南出海的方向,沿岸土壤貧瘠,只有萬仞絕壁與一馬平川的荒漠,幾乎荒無人煙。
也就是說,如果一槍崩響,完全無處躲藏。
尹狄指定的交易地點比電話裡監察到的要遠出十公里,遠離了那座小鎮與高速公路。尹颯看了衛星圖,那裡有個凸字形的懸崖,是沿河十公里內最深的峽谷,谷底水流湍急,落水的人哪怕是菲爾普斯也生機渺茫。
且在著名的胡佛水壩下游,屍體不易被發現。
殺他的地方,選得不錯。
經尹颯那一番攪弄風雲,尹狄知曉了他的智商與能力,必然不會再大意。
尹颯在一處廢棄的汽車旅館停了車,徒步走了三公里,才終於到達,眼前的蕭肅景緻與衛星圖看到的分毫無異,只不過連空氣染上了仇恨的氣息。他面向懸崖而立,狂風呼嘯,摻著砂石鞭撻他的臉龐,他眉頭紋絲不動,眼睛眨都不眨。
「好久不見啊,Joseph。」
終於聽到有人說話,尹颯回頭,尹狄出現在他身後十米處,舉著漆黑的槍口對準他,頭髮繚亂,鬍子也長了,不復為尹氏總裁時的高貴優雅,目光透著凶惡恣睢,倒像是個亡命狂徒。
尹颯裝不出半點嬉皮笑臉,開口只問:「我老婆呢?」
「錢呢?」
尹颯舉起手中沉重的巨大提包:「五百萬,全是斷號。」
尹狄露出冷笑:「不愧是大名鼎鼎的hero,心思這麼周到。當年我三顧茅廬請他加入尹氏,卻被無端潑了冷水打發回來,我還派人查了查到底什麼地方得罪了他,沒想到,原來如此。」
「倒也不是,」尹颯訕笑,「你給的佣金,的確拿不出手。」
尹狄從來不是什麼慈善家,手腕向來趕盡殺絕,不留餘地,甚至連一棟別墅一座島都不肯分給尹颯,更別說發現了那五十億的隱藏財產。
尹狄細眯起眼睨視尹颯睿智深諳的雙眸,又是一聲冷哼,「父親沒看到你今天的樣子,真是太可惜了,從小到大你沒少挨他罵,真是委屈你了。」
「為了襯託大哥的英明,做弟弟的委屈一點又有什麼關係,」尹颯漫不經心地看了看別處,「我倒不覺得可惜,父親要是看到你現在這副模樣,該有多失望。」
尹狄暴怒:「你他媽還有臉說,是你!是你把我變成了這個樣子!」
「你和你母親這二十幾年來對我母親做的一切,現在不過是自食其果,我念在父親屍骨未寒,看在血緣的份上本不想趕盡殺絕……」
「去你的血緣!你也配跟我提血緣?你這個卑賤村婦生出來的雜種!」話音還未落下,一雙鋒利的眼神便筆直衝他撞來,刀光劍影,戾氣磅礴,尹狄竟不由得一震,緩了緩,才接著說,「動怒了?你想怎麼樣?你還能怎麼樣?」
對面高大挺拔的男人不做聲,斂了面色。
尹狄舉著槍的手抬了抬:「——把錢放下!」
尹颯:「我老婆呢?」
「只要錢沒問題,你回到家裡就能見到她。」
尹颯不動。
「你在懷疑?」尹狄放肆大笑,「你現在有什麼資格懷疑?除了聽我的命令,你別無選擇——把袋子打開,放下來!」
尹颯照做,拉開拉鏈,袋子裡露出一捆又一捆白花花的富蘭克林肖像,他才想動手翻開,卻被尹狄厲聲制止:「住手!轉過身去!」
他在生意場上樹敵太多,自衛的細節,倒是清楚。
尹颯舉起雙手緩緩起身,在尹狄的逼迫下步步向那個凸字型懸崖走去,到了邊上才止住腳步,轉過身,尹狄已將那個錢袋檢查完畢,也確認了尹颯身上沒有槍。
他聲線淡漠,卻不怒自威,字字句句危險無比:「尹狄,你最好保證我老婆平安回到家裡,否則,你的下場會很難看。」
「難看?呵,難看?」尹狄彷彿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小少爺,你還能怎麼樣?明天晨報頭條將會是——尹氏總裁外出遭遇搶劫被斃,至於你那個小情人……」
他故意放慢了語調,享受著尹颯此刻緊繃的面色:「嗯,安排她殉情失蹤,你看怎麼樣?」
尹颯變了臉色:「你什麼意思?」
尹狄放聲大笑,張開一隻手臂:「看看我為你選的墳墓,天高地廣,沿著河水往海口漂,說不定還能漂回你那個骯髒的巴西農村。」
「我最後問你一次,她在哪裡?」
尹狄的目光落回尹颯眼中,高舉起槍對準他,眸中只剩下了陰狠決絕:「這個問題,等到了上帝那裡你再親自問她——」
——「砰」的一聲槍響,男人的太陽穴中心烙下了可怕的血口,潺潺不斷,是死亡的顏色。
他還來不及看清自己究竟是命喪誰手,愕然睜著凸出的眼球,轟然倒下。
應紹淵舉著手.槍,站在身後,俊顏冷冽,威儀沉肅。
尹颯瘋了一般沖上前去,揪緊倒在地上尹狄的衣領,聲嘶力竭:「——你他媽告訴我!我老婆呢!你要是敢對她怎麼樣,老子把你大卸八塊丟到河裡餵魚!」
鮮血染遍他的臉龐,尹狄拼盡最後一絲力氣抓住了尹颯的手腕,冷哼一聲,「你……你永遠,都不會……不會知道,她……和你的孩子……」
「——尹狄!」尹颯身上佈滿青筋,毫無血色,「我最後問你一次——她在哪裡?!你信不信我殺了你母親!你信不信!」
「……我已經……把她,扔了。」
尹狄最後留下一聲冷笑,睜著眼,沒了氣。
尹颯如瘋如魔地揪著他:「你什麼意思?你他媽給我起來說清楚!尹狄!尹狄!」
應紹淵上前拉住了他:「Joe,Joe,你別這樣,我們另外想辦法。」
「——啊啊啊!」他將尹狄的屍體舉起然後狠狠摔下,雙眼充血,彷彿走火入魔。
轟隆的直升機漸漸從遠處飛近,阿倫和徐溯跳了下來,阿倫匯報:「少爺,藏在附近的同夥都已處理完畢,我們抓到了兩個剛從洲際高速公路上趕回來的同夥。」
尹颯猛然抬頭:「在什麼地方?」
「就在那個廢棄的汽車旅館。」
他一腳踹開尹狄,上了直升機,到了目的地迅速跳下徑直衝到那兩個悍匪面前,抬腿踩在那人胸口,怒目嗔視:「——說!那個女人在哪裡!」
悍匪渾身顫慄:「女人?什麼女人?我真的不知道啊,我只是一個負責送貨的!」
「送什麼貨?」
「尹先生的貨,我們哪敢過問!是一個很大的箱子,有——這麼大!」悍匪張手比劃,尹颯愕然,這麼大的箱子,裝下一個人,綽綽有餘。
他腳下力道漸狠,悍匪痛苦叫喚:「箱子去了什麼地方?」
「……我們,我們只是負責把貨送到93號洲際公路,那裡有車接應,車已經開走三個小時了,我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啊!」
三個小時,也就是說,在他還沒從拉斯維加斯出發前,尹狄就已經把她送走了。
阿倫:「少爺,93號洲際公路通往亞利桑那州的菲……」尼斯克。
阿倫的聲音戛然中止,他看到尹颯冷峻的臉龐上出現了從未有過的可怕與恐懼。
美國西南部這塊地形,遍佈沙漠、荒野、森林和草原,最是複雜和危險,要在這茫茫荒原中找到她,拼上他所有的智商他都無法計算出概率。
況且,在他找到她之前,她會經歷什麼……他不敢去想。
尹颯再次開口時,聲線暗啞得彷彿一瞬蒼老了十歲:「既然尹狄說扔了她,必然不會送到菲尼斯克這樣的大城市。我記得,那裡四周,都佈滿了森林。」
而且,森林裡,有棕熊,一掌下來能把人腦瓜拍碎的熊。
而且,此時,正是盛夏。
熊,還沒冬眠。
安若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處於一個密閉的空間裡,有細碎的暮色從縫隙中透進來,她愕然睜大眼睛,才看清了自己正在一個巨大的木箱裡。
她伸手用力朝頂上推去,卻沒想到,竟一把掀開了木箱蓋子。她直起身,看清週遭之後,駭然失色——叢林密佈,樹木參天,視野所及荒無人煙。除了她自己。
恐慌迅速蔓延了她所有的感官,她全身顫抖著從箱子裡爬了起來,第一反應察看自己的身子——無礙,小腹,也沒有任何異常。
今晨尹狄突然將她弄暈,之後她全無知覺,此刻暮色漸染,看來已過了整整一個白天。
——那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
拉斯維加斯在沙漠之中,周圍皆是稀草荒原,此處森林廣袤,看來她已經離開很遠了。她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不敢動,察看箱子,裡面空空如也,看來尹狄是鐵了心將她扔到這裡自生自滅了。
安若渾身顫慄,突然放聲大喊:「——有人嗎?救命!救命啊!」
她不知瘋喊了多久,稍稍停下,卻突然聽見了身後不遠處傳來的一聲沉悶嗷叫。
安若心裡一驚,回頭看去——
凌亂的灌木叢中,一頭龐大的棕熊探出頭來,圓溜溜的黑眼睛,正直視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