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整間密室裏最緊張的是蒙摯,最輕鬆的是飛流,介於他們兩人之間的梅長蘇反倒沒什麼驚慌的表現,不過也決不是故作輕鬆,他只是微微眯起了眼睛,似乎正在反應靖王到底說的是什麼意思,接著他好象明白了過來,這才略微表露出來一些意外、歉疚和惶恐的情緒,慢慢側轉身子,用含著責備意味的語氣叫了一聲:「飛流……是你亂說話嗎?」
「沒有!」少年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被責備,睜圓了眼睛,微張著嘴,非常委屈的樣子。
「飛流,我不是跟你說過,霓凰姐姐那是在玩笑,不可以學嗎?」
「你自己!」
梅長蘇好象被少年的反駁哽了一下,頓了頓方道:「是,蘇哥哥自己也學了兩次,也不對,我們以後一起改,聽到了嗎?」
「喔。」飛流偏著頭又看了靖王一眼,「改!」
「對不起,殿下。」梅長蘇這才向靖王躬身施禮,「年後霓凰郡主曾來作客,我們閒聊時她談起些當年舊事,我聽了覺得有趣,所以明知如此稱呼殿下十分失禮,私下裏還是忍不住用了兩次,誰知被飛流這孩子學去了。
這是我唐突冒昧,請殿下恕罪。」
「原來是聽霓凰說的,」靖王臉部表情沒有大改,但低垂的眼眸中卻有一絲失望,「我還以為……」
他說到一半故意停住,可梅長蘇靜靜地站著,並不接話茬兒,倒是蒙摯忍不住追問了一句:「您以為什麼?」
「我還以為蘇先生以前……認識別的什麼人……」靖王的目光迷蒙了一下,之後突一凝神,複轉清明,微微笑著道,「想不到霓凰郡主真是看重蘇先生,連過去的舊事都願意講給你聽。」
「難道殿下不覺得我是個好聽眾嗎?」梅長蘇坦然一笑,「對於霓凰郡主我也十分敬重,所以很多看法並沒有瞞她。
雖然她現在尚不知我已投入殿下幕中,但卻知道我以前甚是景慕祁王,曾有心為他效力,如今應付譽王不過是為時事所迫,虛與委蛇罷了。
有了這個共識,她對我也少了些戒備,說些不要緊不機密的舊事,無外乎抒發情懷罷了。
再說郡主身邊也實在沒有知心朋友,她與殿下你同掌兵權,淵源又深,為避嫌不能交往過密;與夏冬之間存有舊日心結,好些話都只能避而不談;穆青年紀又小,沒有經過那段時日,也不瞭解那些事件……我雖然不能算她的好友,到底有這個年紀,這個閱歷,多多少少能與她有些共鳴。
我想,這大概就是郡主青眼於我的主要原因吧?」
靖王看他一眼,表情甚是認真地點了點頭道:「霓凰郡主女中豪傑,識人之慧眼遠甚於我。
我也只是近來與先生交往多了,才瞭解到先生的高才雅量,遠不是我以前想像中的那種謀士。」
他這句讚譽是出自真心,並無虛飾,梅長蘇自然分辨得出,所以也不俗套謙遜,只微微欠身為禮,以示回應。
見他二人關係融洽,最高興的反而是旁觀的蒙摯,他搓著手,呵呵笑道:「君臣風雲際會,不外如是。
靖王殿下寬仁中正,蘇先生才調奇絕,你們二位聯手,何事不成?」
「蒙大統領的信心,倒是比我們還足,」梅長蘇扶著桌沿慢慢坐下,也笑了笑,「不過再有雄心壯志,事情還是要一步一步踏踏實實做的。
現在咱們有的沒的已經閒聊了這麼久,大統領有什麼正事,也該說說了吧?」
被他這一提醒,蒙摯立即神色一端,道:「陛下幽禁太子于東宮,你們都知道了吧?」
「並不知細節。」梅長蘇凝目道,「事情究竟如何發生,陛下當時的言行如何,都要請大統領從頭細講。」
「好。」蒙摯定心回憶了一下,將當日怎麼奉命隨侍梁帝去東宮的一應細節,慢慢復述出來。
他雖不是擅長華辭之人,但記憶力上佳,用詞簡單準確,當日情形倒也描述得清楚明白。
梅長蘇等他說完,沉吟了片刻,問道:「太子現在身邊還是東宮舊人服侍嗎?」
「是。
不過我擔心他絕望之下,有什麼不當舉動,所以還是派了一個機靈靠得住的人隨時監看。」蒙摯說著歎了口氣,「這位太子爺算是毀了,只是不知道陛下究竟是怎麼打算的?」
「據我判斷暫不會廢,即使廢了也不會馬上立新太子。」梅長蘇轉向靖王,「殿下明白我的意思嗎?」
靖王點點頭,「明白。」
他明白,可蒙摯不明白。
不過這位大統領並非好奇心深重的人,想了想沒想通,也沒有追問。
「東宮處於皇城,宮內防衛由禁軍接管,但宮外四周卻是巡防營的職責,殿下也要命人加重巡視,無論朝局再亂,東宮附近不能亂。
一亂就會引發意外,屆時責任都在你們二人身上,譽王倒樂得佔便宜呢。」
蒙摯立即贊同:「這個責任的確是重,我剛才不是跟你們說過嗎,我現在連道明發諭旨也沒有,當時向陛下求取,可總是說不完話就被打斷,現在只好靠一句口諭硬撐著。」
「說起這個,」梅長蘇轉頭看他,「你該備一份重禮去給那位高公公。」
「啊?為什麼?」
「他打斷你的話是好意,是人情,你還了,就代表你知道他的好意,領了他的人情,」梅長蘇朝他笑了笑,「就是這樣。」
蒙摯瞪他一眼,「蘇先生,你明知我腦子裏沒這些彎彎繞繞的,別戲耍我,到底怎麼回事,跟我說清楚啊!」
「那我問你,你一開始向陛下請求明發諭旨的時候,陛下有沒有理你?」
「沒……」
「他為什麼不理會你?是因為他沒聽清楚呢,還是因為他糊塗了?」
蒙摯怔了怔,無言可答。
「若說這世上誰最瞭解陛下的心意,那絕不是皇后貴妃,不是太子譽王,不是這些一直揣測他聖意的朝臣,而是高湛。
他朝夕在陛下身邊伏待,這些年恩信不衰,沒有機敏的反應、準確的判斷是做不到的。」梅長蘇深深看了蒙摯一眼,「就拿當日長信殿的事來說,你請求手諭,陛下沒有理會,這就代表陛下當時根本是猶豫不定,一來不想即時處置,一來不想處置得太死日後不好回寰。
如果經由中書朝閣明發諭旨幽閉太子,總要說理由,無論寫什麼理由,一旦嚴重到要幽閉儲君的地步,怎麼都不是一個小罪名。
太子如今的處境,承受不起這一道明諭,一旦發出去,那不廢也等於廢了。
所以對於陛下來說,你當時請求他下發的,幾乎可以算是一道廢太子的詔書了……」
蒙摯背上冷汗直冒,急道:「可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
「你只是為了更方便接管東宮,這個我明白,高湛明白,連陛下也明白。
所以你一開始請求時,陛下並沒有發怒,而只是不理會。
但如果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他明發詔旨,以陛下當時的心情狀態,以他素日的多疑多慮,只怕就不會僅僅是不理你而已了。
再說你可別忘了,經內監被殺一案譽王來為你求情後,在陛下心目中,多多少少是有些懷疑你偏向譽王的,這個時候你極力請求明發禦詔,置太子于死地……嘿嘿……」梅長蘇冷笑了兩聲,「我們陛下很寬仁麼?很體貼麼?他會疑心到什麼地方去呢?」
蒙摯後退兩步,一下子坐在了椅上,連接吐了兩口氣,也回不過神來。
「陛下急事緩辦的這個心思,那位高公公清楚著呢,所以他攔你的話頭,那可真是一份好心,難道你不該回禮謝謝人家?」
「聽你這麼說,真是該謝他了。」蒙摯擦擦額上的汗,「不過高湛為什麼會偏幫我呢?素日我們雖無摩擦,但也不是特別交好啊。」
「天子身側,侍君如虎,又處於後宮那種陰詭之地,高湛絕對是個明智聰穎之人。
一心忠君,不捲入內宮寵爭,不涉足朝政是非,不動壞心思不害人,有機會就不著痕跡地送些人情賣些好意出去,這樣的做法,無論將來是何人得寵,何人得位,他一個善終是跑不了的。
反而越是那些動作甚多,站位排班投靠這個,支持那個的人,一批接一批地倒下。
朝堂如此,後宮……又何嘗不是如此。」
「蘇先生,既然高湛在陛下身邊如此重要,人又聰慧,先生為什麼不替靖王殿下想辦法收伏了他呢?」
「不行,」梅長蘇搖了搖頭,「一來高湛多年明哲保身的做法不會因為我們的拉攏而動搖,二來他離陛下太近了,要想收服他,難免會漏些機密弱點在他手上,一個掌控不好,反而弄巧成拙。
靖王殿下爭位,要走正道,要加強實力,爭取越來越多光明正大的支持。
高湛雖然重要,卻也不是非他不可,何必如此貪心呢。
再說以這位高公公的為人,縱然不收伏也不會礙著我們什麼事。
等將來殿下足夠強的時候,他不是我們的人也是我們的人了。」
蒙摯有些羞慚地擺著手,道:「算了,我實在太笨,不插嘴了,免得誤你們商量正事。
這些話你不說我不覺得,一說還真是那麼回事啊!」
一直安靜聽著的靖王此時也不禁一笑道:「你多問問也好,蘇先生有時不耐煩解釋,你這一問,我也清楚了好些。」
「我哪里是不耐煩解釋,實在是殿下近來進益良多,我略略一提,你就明白了。
既然已經明白,我還囉嗦那麼多幹什麼?」
靖王緩緩收淡面上的笑意,正色道:「不過你不勸我收伏高湛的第三個原因,我倒真是明白。
多謝先生了。」
他說出這句話,梅長蘇甚是意外,怔了怔,胸中一陣發暖,笑了笑轉過頭去,也沒說什麼。
收伏高湛固然有難度有弊端,但收伏之後能帶來的利益也是極為巨大的。
讓梅長蘇最終決定不強求靖王到高湛身上打主意的最主要原因,確實是他沒有說出口的第三個。
那就是不想讓靜妃捲進去。
靖王畢竟不能太過頻繁入後宮去,因此無論是收伏高湛的過程中,還是收伏以後,都難免要通過靜妃實施某些行動。
靜妃敏慧冷靜,並非沒有這個能力,但她素性恬淡,利用她進行陰詭之事,絕非靖王所願。
梅長蘇就是體貼到這一點,所以從來沒有要求靖王配合他在後宮翻弄任何的風波。
不過讓他意外的是,一直對此不發一語的靖王,心裏居然是明白他的好意的。
「那接下來我們該怎麼辦?」蒙摯聽不懂這兩人隱晦不明的話,也不想去問,他現在最關心的就是,自己千萬不要再做錯事了。
「四個字,靜觀其變。」梅長蘇決斷地道,「所謂異常為妖,假定你們沒有捲入黨爭,面對現在這個局面時會怎麼做,你們就怎麼做。
大統領嚴謹東宮防衛,履行聖意就行了,靖王殿下就認真辦自己的差事,仍象以前一樣對太子譽王不聞不問。
這種時候,誰添亂誰就倒楣。
剛才我告訴譽王的是‘暗中謹慎行事’,但其實最正確的作法是什麼事也別行。
陛下此時需要靜,誰靜得下來,他就會偏向誰,宮裏的情形,不也是這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