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大概商議停當後,靖王首先起身結束會談。
梅長蘇趁著他道別後轉身的機會,快速地向蒙摯使了個眼色。
禁軍大統領現在滿腦子還在回想剛才梅長蘇的種種分析,一時沒有領會到他的意思,直到他暗暗做了一個口型,才突然想起前幾天他叮囑過的一件事,恍然明白了過來。
「對了殿下,」眼看著靖王已走到門口,蒙摯立即道,「上次殿下在這裏拿去的那本《翔地記》不知看完沒有?我也略略翻過那本書,覺得非常有趣,想細讀讀增長些見識,不知殿下可否轉借給我看兩天?」
「怎麼找我?書的主人可是蘇先生呢,要借也該是找他借吧?」靖王挑了挑眉,「只要蘇先生同意借,我就拿給你。」
梅長蘇一哂道:「不過一本書罷了,誰喜歡看就拿去看好了。
蒙統領不提,我都快忘了。」
「不過蒙卿要等兩天了,」靖王笑道,「這本書現在我母妃那裏,過兩天我進宮請安時再拿過來吧。」
梅長蘇目光一跳,有些意外地問道:「怎麼……會在靜妃娘娘那裏?」
「我母妃雖生性安靜,入宮前也曾遊歷過好些地方,現在困于宮中,日日百無聊賴,所以一向最愛讀遊記。
蘇先生此書是難得的精品,我隨口提了提,母妃便十分有興趣想要看看。
算起來這本書她讀了也有半個月了,想必已經看完,既然蒙統領要看,我下次記得拿回來就行了。」
蒙摯要回這本書是梅長蘇授意,並非他自己要看,聽靖王這樣說,再看看梅長蘇神色淡淡,仿若掛著張安靜面具般的臉,心裏不由有些擔心,卻又不能說什麼,只得「哦」一聲,道一句「多謝」,便陪著靖王從他那邊出去了。
最開始蒙摯悄悄進入靖王府時,天色就已黑了,現在差不多算是深夜,所以道了晚安之後,蒙摯便準備象來時般悄然離去,誰知身形剛剛移動,就聽靖王叫了聲「稍等」,忙收住腳步,轉過身來。
可是靖王叫住他,卻躊躇了半天不說話,良久後方慢慢道:「蒙統領要那本翔地記,是真的自己要看,還是誰叫你幫他要的?」
他此刻問出這樣一句話來,蒙摯毫無準備,忍不住大吃一驚,幸好他接下來說的話跟這滿面的驚訝之色還算比較符合:「殿下怎麼會這樣問?當然是我自己要看啊!殿下覺得誰會叫我幫他要?除了我們幾個,難道還有其他人知道殿下借了蘇先生那本書嗎?」
雖然驚訝的內容與他說的不一樣,但他這滿臉的驚奇表情可是實打實的,靖王看了半天也不似作偽,不禁略覺尷尬,笑了笑解釋道:「我只是沒想到蒙統領居然也這麼愛看書,隨口問問,還請不要多心。」
蒙摯哈哈一笑:「我這個武人本就與書本無緣,若不是那遊記翻了幾頁確實有趣,我也不會想討來看看,難怪殿下覺得意外……」
「是本王失禮了。」靖王微微點頭以示歉意,「確實不該這樣問,蒙統領別放在心上,也不必……將此事講給蘇先生聽……」
「呃……」蒙摯簡直弄不明白他什麼意思,又怕多問多錯,日後被小殊埋怨,便呵呵笑著抹了過去,快速道別,飛一般地走了。
待他離去後,靖王在燈下出了一回神,不知為什麼總是靜不下心來,便到外間書房處理了一些軍中和巡防營的公務,再出院中舞了半個時辰的劍,直到身體感到倦意,方才回房洗漱休息。
次日一早起身,先入朝中,不久內苑傳旨出來今日仍是停朝,靖王便自朱雀門進入後宮,去向母妃請安。
算起來他已有近七天沒有見過靜妃了,前幾次剛到宮門外,就聽說梁帝在裏面,不敢打擾,只得宮外行禮後離開。
今日梁帝仍然不朝,靖王已做好了再次不能見面的準備,誰知到了芷蘿宮外,剛一通報就有女官出來迎他進去。
靜妃在日常起居的西暖閣接待兒子,仍是素服淡妝,滿面柔和的笑意,殷殷問過寒暖後,便命人端上親手制的茶點,在一旁笑微微地看著兒子吃。
「今日父皇怎麼不在?」靖王吃了一塊芝麻糕,隨意問道。
「聽說……是夏江進宮來了,陛下與他商議事情。」靜妃簡單答了一句,又捧過一碗板栗羹遞到兒子手中,「嘗嘗這個,這是新做的。」
「我每次來,母妃都當我在外面沒飯吃似的,」靖王玩笑道,「自從可以隨時晉見母妃,不覺就胖了一圈兒。」
「哪里有胖?」靜妃柔聲道,「做母親的,只嫌兒子吃得少。」
那碗板栗羹其實只是很小一碗,靖王兩口就喝畢,用手巾擦擦嘴,道:「母妃,上次我送來的那本翔地記,母妃可曾看完?」
「已經看完了。
你要拿回去嗎?」
「有位朋友也想看看。」
靜妃起身,親自到隔間將書拿過來,凝目又看了封面片刻,這才慢慢交到兒子手中。
「母妃……很喜歡這本書嗎?」
「是啊……」靜妃淺淺一笑,神情有些落寞,「讓我想起一些過往歲月,舊日情懷……對了,這書上的批註,就是你常說的那位蘇先生寫的嗎?」
「是。」
「讀那批註文辭,應是霽月清風,疏闊男兒,怎麼聽你說起來,好象這位蘇先生卻是位心思深沉,精於謀算之人?」
「蘇先生是個多面人,有時老謀深算到讓我心寒,有時卻又覺得他也不失感性。」靖王濃眉微挑,「怎麼?母妃對他很感興趣?」
「你胸懷大志,要為兄長忠臣申冤雪恥,要匡扶天下整頓朝綱,母妃以你為傲。
只可惜我力弱,對你沒有太多助益,當然唯願你身邊能有誠信得力之人,可以輔你功成。」靜妃秋水般澄澈的眸子微微蕩了蕩,語氣溫潤,「這位蘇先生我看就很好,他舍了太子譽王那邊的捷徑,一心相助於你,可謂至誠。
你一向待人公正,我很放心,本沒什麼好叮囑的,只是覺得象蘇先生這樣的人才難得,你對他應該要比旁人更加厚待幾分才行。
總之無論將來如何,切莫忘了他從一開始就扶助你的情份。」
靖王靜靜聽著,沉吟了片刻,深深地看了母親一眼,慢慢說:「您說過了……」
「啊?」靜妃微微一怔,「什麼?」
「母妃看過這書不久,就專門問過我批註人的事,之後也曾叮囑過兒臣要善待蘇先生,對他多加倚重信賴……怎麼今天又重複說起?莫非怕兒臣忘了?」
「這樣啊……」靜妃自嘲地笑了笑,用羅帕輕輕拭了拭嘴角,「人一上了年紀,就容易忘事,說過的話,要顛三倒四說上幾遍,看來我真是老了……」
靖王忙起身行禮道:「母妃春秋正盛,何出此言?都是兒臣說錯了話,請母妃恕罪。」
「好了,」靜妃微帶嗔意地笑道,「自己親娘,做出這麼惶恐的樣子幹什麼?你已經長大,有了擔當抱負,我心甚慰。
外面的事我一概不管,只要你保重自己一切平安就行了。」
「是。」靖王正要再寬慰她兩句,一個宮女出現在殿門外,高聲道:「稟娘娘——」
「進來說吧。」
宮女低頭斂眉進來跪下,稟道:「武英殿中傳信過來,陛下已經起駕朝這邊來,請娘娘準備接駕。」
「知道了。
你退下吧。」靜妃不緊不慢地站起身,拿過兩個食盒遞給靖王,又道,「這是我備的藥膳點心,一盒給你,另一盒,你帶給那位蘇先生,算我謝他竭誠相助我兒的辛勞。」
靖王抿了抿嘴角,將兩個食盒疊在一起,托在手中,又在桌上拿了那本翔地記揣入懷裏,向靜妃再行拜禮,緩緩退出。
為防衝撞聖駕,他刻意走了偏門,繞過懷素樓,從反方向出朱雀門,登上自己府中已候了許久的馬車。
剛進入車廂坐定,靖王便將兩個食盒放在一邊,從懷中重新取出那本翔地記,翻來翻去又流覽了一遍,尤其是梅長蘇的批註和被他批註的內容,他更是字字句句,讀得異常精細。
可無論他怎麼讀,也沒有讀出什麼更深的含義來,最終也只能無奈地將書丟開。
這本翔地記,到底有什麼古怪呢?最初無意中向梅長蘇借書時,他那一瞬間的表情動搖,就如千年冰層中出現的裂縫一般,讓人仿若窺見了幽黑深邃的秘密之門。
雖然只是一刹那的閃過,下一刻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但蕭景琰還是立即意識到,這本書裏一定有些什麼……
可是有什麼呢?有什麼能讓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梅長蘇出現暫態的失態?有什麼能讓身為武職不好讀書的蒙摯特意來討要?最關健的是,有什麼能使得自己那位幽居宮中二十多年古井無波的母親,一而再再而三地詢問關照起一位她根本沒見過面的謀士?
靖王知道,連最親的母妃都有意回避,那麼自己的這些疑團就根本不可能再問任何人了,即使問了,也未必能得到真實的答案,要想解惑,還得自己思考。
蕭景琰揀起被丟在一邊的翔地記,再次翻開細看,最後甚至把梅長蘇批註的字顛倒分拆重新組合來讀,也沒讀出什麼名堂來。
當馬車駛入靖王府的大門後,蕭景琰放棄地吐了一口氣,將書合上,跳下車來。
隨身侍從過來幫他解下披風,他順手把翔地記遞過去,吩咐道:「派個人,送到蒙大統領府中,請他親收。」
「是。」
靖王朝書房走了幾步,突然想起,又駐足道:「車上有兩個食盒,都搬到我的臥房裏去。」
「是。」
「召列將軍、季將軍、劉參史和魏巡檢到書房來。」
「是!」
靖王仰首向天,深深吸了一口氣,拋去滿腦的疑思,振作了一下精神,大踏步地走向自己的書房。
正在這時,門外突然有喧嘩之聲傳來,一個親兵飛奔了進來,氣喘吁吁地稟道:「陛下聖旨到!請殿下接旨……」說到此處,這親兵又咽了口唾沫潤了潤嗓子,以極為興奮的語氣補充道:「來傳旨的,是司禮監的監正大人。」
靖王立即明白過來,心中也不禁一喜,只是面上依然沉靜,只淺淺微笑了一下。
他此刻還沒換下朝服,所以不必耽擱,很快就迎了出去。
門外攜旨前來的果然是司禮監的監正,一身嚴謹的官服,滿面笑意。
靖王與他略略見禮後,便一起並肩進來。
府內總管早已歡天喜地準備好了拜氈香案,監正轉入香案後,展開黃絹聖旨,高聲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皇七子蕭景琰,淳厚仁孝,德禮廉備,恪忠英果,屢有宿功,特加封為靖親王,著五珠冠。領旨領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