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8 章
聞訊

從偏院走到梅長蘇所住的主屋這一路上,黎綱數番試圖從飛流嘴裏打聽出宗主為什麼召喚他們,可飛流似乎還在生他的氣,有時不理,有時雖回答兩句,答案卻如天外飛仙,讓人不知所云。

到了主屋,推開房門看過去,梅長蘇並不是獨自一個人在室內,也沒有躺在床上。

他半靠在南面藕色紗窗下的一張長榻上,裹得圓圓鼓鼓的,只有兩隻手臂露在外面,衣袖還都高高挽起,晏大夫正俯身凝神為他收針。

「多謝了。」等最後一根銀針從臂上拔下後,梅長蘇放下衣袖,笑著道謝。

他白天精神一向還不錯,不似一個病勢凶危之人,只是一到了晚上,便會心口火燙,四肢冰冷,常常有接不上氣,暈厥咯血的險情。

不過經過晏大夫的悉心調理,最嚇人的關口勉強算是已熬過去了。

「宗主,你召我們來嗎?」黎綱靜候晏大夫收好藥箱,方才邁步上前,輕聲問道。

「嗯。」梅長蘇指指身側的凳子,「你們坐吧。」

黎綱和甄平心裏都有些七上八下的,互相對視一眼,什麼話也不敢多問,默默坐下。

「你們跟我說實話,」梅長蘇的目光靜靜地平視著前方,聲音還有些虛弱,「衛崢是不是出事了?」

他一下子問到事情的重點上,兩名下屬都禁不住彈跳了起來。

「飛流說,宅裏住進來一位衛姐姐……」梅長蘇抬手示意兩人稍安,「我想了想,沒有其他姓衛的女子可以得到你們的准許住進來,唯一想起的就是衛崢的妻子了。」

「的確是衛夫人來了,」甄平低聲道,「因為宗主在養病,所以我們沒有……」

「就算雲飄蓼沒有與衛崢同行,獨自到京城來,她既然住進了蘇宅,就不應該不來見我……」梅長蘇的目光柔和地落在甄平的臉上,「她不來……是因為你們不想讓我知道她在這裏,對嗎?」

黎綱與甄平一齊低下了頭。

「你們放心,」梅長蘇的語調很輕,但卻很平靜,「我知道自己現在身體狀況不好,不宜激動。

但讓我這樣瞎猜也不是什麼好事吧?衛崢到底怎麼了,你們儘管告訴我,我也不至於一擊就碎。」

說到這裏,他微微喘息了起來,咳嗽幾聲,閉目又凝了凝神,才又重新睜開眼睛,看著兩名尚有些猶豫的下屬,緩緩問道:「飛流說衛姐姐沒有戴孝,至少說明衛崢還活著……他是不是……被緝捕了?」

黎綱的手放在膝蓋握緊又放開,如此反復了幾次,方道:「是。

他於半月前被捕。」

梅長蘇的嘴唇輕輕顫抖了一下,視線落在前方的書架上,沉默良久。

「宗主……」

「沒關係……你們從頭細說吧。」

「是。」既然開了頭,黎綱也不想讓梅長蘇勞神一句一句地問,當下詳詳細細地將懸鏡司夏秋如何猝然設伏捕人,江左盟如何得到消息,如何途中兩次搭救未果,雲飄蓼如何入京,他們又怎麼策劃城門劫囚最終失敗等等,前因後果一一敍述,說到最後,又安慰了一句,「衛將軍看起來傷勢不重,請宗主放心。」

梅長蘇原本就面色雪白,聽了這番話後神情倒無什麼大變,只是呼吸略為急促,有些咳喘。

晏大夫過來為他推拿按撫了幾下胸口,又被他慢慢推開。

「還有呢?」

「宗主……」

「京裏還有什麼別的事件發生嗎?」

黎綱和甄平又對視了一眼,後者將身子稍稍前傾了一點,努力用平緩的口氣道:「倒沒什麼大事,只是上次跟宗主提過童路有些異狀,沒想到竟是真的……譽王那邊大概察覺出妙音坊是聽宗主號令的暗堂,派了官兵去查抄,幸而十三先生見機得早,大家都撤了出來,現在隱在安全之處,沒有傷損。」

「梅宗主該吃藥了。」晏大夫又挑在這時過來打斷,捧了粒顏色丹紅的丸藥給梅長蘇服用,之後又盯著他一口口啜飲完一杯滾燙的薑茶藥引,這一岔神,等梅長蘇重新開始考慮目前的危局時,情緒上已平靜了好些。

「聶鐸那邊可有異動?」喝完藥,梅長蘇第一句話就是問這個。

黎綱愣了愣,答道:「暫無消息。」

「立即傳暗語信過去,命他無論聽到什麼訊息,都必須留在雲南郡府,不得外出。」

「是!」

梅長蘇停頓了一下,神色略有感傷,「當年赤焰軍英才濟濟,良將如雲,可現在倖存下來的人中有些名氣,容易被舊識認出的也只有衛崢和聶鐸了……不過為防萬一,叫廊州那邊的舊部,無論當初階位如何,都暫時蛩伏,不得輕動。」

「是!」

「你們兩個……」梅長蘇的目光又轉向身側的黎綱和甄平,正要說什麼,兩人突然一起跪下,甄平哽咽著道:「我們兩人都是孤兒,自幼就長在赤焰軍中,當年也只是小小的十夫長,十多年過去,形容多多少少有些變化,不會有大人物認得我們的,請宗主不要在這個時候將我二人斥離!」

梅長蘇也知他二人並無家人故舊,又是無名之輩,被指認出來的可能性極小,所以當初才會帶著他們公開露面,至今也沒出現什麼狀況。

再說如今多事之秋,也確實離不開他們的匡助,當下歎息一聲,無奈地叮囑道:「你們兩個也要小心。」

「是。」黎甄二人松了一口氣,大聲應諾。

這時關著的房門突然砰砰響了兩聲,一進院子就不知所蹤的飛流在外面很有精神地道:「來了!」

「飛流什麼時候學會敲門了?」甄平怔了怔,上前一打開門,外面站的卻不是孩子般的少年,而是雲飄蓼。

「衛夫人請進。」梅長蘇溫言道,「黎大哥,搬個座兒。」

雲飄蓼迤邐而進,到梅長蘇面前福了一禮方坐下,柔聲道:「梅宗主命飛流相召,不知有何吩咐?」

梅長蘇看著這個堅強美麗的女子,就如同看著霓凰一般心中憐惜,「衛崢出事,真是難為你了。」

雲飄蓼眸中微微含淚,又被她強行忍下,搖頭道:「衛崢藏身藥王穀這麼多年都安然無恙……是我雲氏門中出了敗類,才連累了他……」

「雲氏家族藤蔓牽繞,出一二莠腐之輩也難盡防。

比起你多年為他苦守之情,他為你冒冒風險出來相認又算得了什麼?」

「可是現在……」

「現在人還活著,就有辦法。」梅長蘇神態虛弱,但說出話來卻極有根骨,目光也異常堅定,「衛夫人,你可信得過我?」

雲飄蓼立即站了起來,正要說話,梅長蘇又微微一笑,打斷了她,「衛夫人若信得過我,就立刻回潯陽吧。」

黎綱沖口道:「宗主,潯陽雲氏現在已被暗中監圍,只等京城有令,便會動手的。

衛夫人此時回去,不是正中懸鏡司的埋伏嗎?」

「沒錯,衛夫人一回潯陽,必然被捕無疑。」梅長蘇神情清冷,眸色深深,「但被捕,並不等於定罪,而潛逃,才是自承有罪。

我知道被定罪後逃亡的滋味,不到絕境,不能選這條路。

再者就算衛夫人能逃脫,雲老伯呢?偌大的雲氏家族呢?窩藏逆犯是可以株連的,你一逃,這潑天的罪名可就坐實了,如果懸鏡司拿了雲老伯為質,到時你是投案還是不投案?」

雲飄蓼花容如雪,喃喃道:「那梅宗主的意思是……先束手就擒,然後再鳴冤?」

「是。

衛崢是十三年前的逆犯,可你們成親只有一年多,天下共知,說雲氏存心窩藏,情理不通。

你大可以申辯說只知他是藥王穀當家,不知他是逆犯,除了雲家去告密的人有份告詞以外,懸鏡司也證明不了你們早是舊識。

大戶人家內鬥是屢見不鮮的事,你是長房獨女,要說他們為了爭產,不知從哪里發現衛崢真實身份後借此誣告,是很講得通的。

潯陽雲氏並非普通人家,朝中顯貴有多少人受過令尊與你的惠澤,你比我清楚,只要有人首倡求情相保,便能趁機造出喊冤的聲勢來。

雲氏行善多年,民間人望與口碑可以依持,皇帝陛下對你們也很有好感,如果懸鏡司沒有確鑿證據可以反駁你們的申辯,這藏逆的罪名不會那麼容易扣得下去。

只不過……雲氏脫罪有望,可是你本人……」

雲飄蓼點點頭,心裏很明白他的意思。

雲氏醫善世家,名望素著,罪名不坐實很難被株連,但是對自己本人而言,無論如何都已是衛崢的妻子,就算事先不知道他逆犯的身份,現在也已算是犯婦。

「我想現在衛崢最擔心的,就是怕連累了你,就算為了他,你也千萬不要口硬,一定要咬口說自己不知情,那麼縱然再被牽連,也會輕判。

只要保了命,出了懸鏡司的牢獄,自然會有各方照應,不會讓你受太多苦楚的。」

「梅宗主放心,」雲飄蓼淡淡一笑,「我不是嬌養女兒,不怕受苦。

只要能有再與衛崢相會之日,什麼苦我都能受。

不過……即使雲氏僥倖逃過此難,藥王穀那邊……」

「藥王穀我倒不是特別擔心,」梅長蘇笑了笑,「素穀主不是等閒之輩,自保之策他還是有的。

西越煙瘴之地,崇山峻嶺無數,素穀主既可入朝堂鳴冤,也可藏身于雨林,看他自己怎麼選擇吧。

總之懸鏡司想端掉藥王穀,恐怕沒這個力量,最多封了它貨運藥材的通路,將整個藥王穀困在山中罷了。」

「封困?」雲飄蓼還是有些心驚,「那豈不是……」

「沒關係,藥王穀是什麼家底,困個三四年的無妨。

再說西越之地是懸鏡司熟還是人家素穀主熟?封幾條主路罷了,全封談何容易。」

雲飄蓼長舒一口氣,道:「這樣就好,義父不受大損,衛崢也不至過於愧疚了。」

「黎綱,你去做一下準備,派人在今天黃昏宵禁前將衛夫人護送出城。」

「是!」

「衛夫人路上千萬要小心,你在其他任何地方被捕,懸鏡司都可以說你是潛逃落網,只有回到了雲府,才沒有話說。」

「對啊,哪有潛逃的犯人,在風頭上潛回自己家裏的。」黎綱笑道,「一路定會安排妥當,衛夫人放心。」

「另外你要注意一點,衛崢是在貨運藥材的路上被捕的,之後便押運入京,並沒有公開宣佈他的罪名,你回雲府一旦被捉拿,一定要當作連自己為何被扣押也不知道的樣子,沒有人當面告知你衛崢的逆犯身份之前,你只知道他是素玄,其他的一概不知,明白嗎?」

「多謝梅宗主指點。」雲飄蓼起身行禮,又說了幾句保重身體之類的話,便跟著黎綱等人一起退出去了。

他們一出去,飛流就飄了進來,手中抱著一束灼灼紅梅,把最大那個花瓶裏供的兩天前的梅花扯出來,將新折的這束插了進去。

梅長蘇凝目在皎皎花色中看了半晌,突然想起來,「飛流,我們院中應該沒有紅梅花吧?你從哪里采的?」

「別人家!」飛流理直氣壯地回答。

梅長蘇本是心中沉鬱,憂悶疼痛,竟也被他逗得哭笑不得,又咳了一陣,召手叫飛流過來:「飛流,你到密室裏去幫我敲敲門,然後稍微等一會兒,如果有人來,再來扶我進去,好不好?」

飛流歪著頭問道:「水牛嗎?」

「是靖王殿下!」梅長蘇板起臉,「說了多少遍了,怎麼不聽話?」

「順口!」飛流辯解道。

「好了,不管順不順口,反正以後不許這樣叫了。

快去吧。」

少年輕快地轉過身子,一眨眼,便消失在了簾緯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