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飛流當天並沒有在密室中等到靖王,因為蕭景琰根本不在府中。
西門發生的那場血鬥,城防營雖然事先不知情,但也不至於事後還象瞎子一樣。
很快,靖王便接到了關於懸鏡司押運重犯進京,在城門口遇襲的報告。
不過由於懸鏡司直屬御前,自成體系,常常不通知相關府司自行其事,靖王一開始並沒有將此事放在心上,只是吩咐巡防營統領歐陽激留心,如果懸鏡司要對劫囚失敗後逃匿的案犯進行圍捕,那麼除非有明旨,否則必須通過巡防營來協調行動,不得隨意擾民,之後靖王便出門探望重病垂危的皇叔栗王去了。
與當初默然無寵時不同,蕭景琰如今的身份與以前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語,到栗王府探病的其他宗室朝臣們見了他無一不過來寒喧,應酬盤桓了一番後,已是午後。
這時歐陽激來報,說是懸鏡司方面沒有任何聯絡,但也沒有擅自在京中進行搜捕,倒像是對逃逸的案犯不放在心上,反而集中大部分府兵,重重封鎖看守新押進城的那名重犯。
到這時靖王心中才升起一點點疑慮,細想了半日,也想不出那名重犯可能與近來什麼事件有關。
但他素來與懸鏡司有隙,知道派人去問也是自討沒趣,再加上今年年尾祭典由於沒了太子,很多儀程都變了,梁帝命他與譽王雙親王陪祭,他又跟譽王不同,多年沒有進入朝堂高層,很多這方面的禮儀都不太熟悉,請了繼任的禮部尚書柳暨親自在內書廷教習他,現在正是最忙的時候,因此儘管疑惑,到底沒有去深查,叮囑歐陽激繼續追探消息後,便進內書廷去了。
修習了近一個時辰的禮儀,靖王雖然一點都不累,可柳尚書六十多歲的老人已經氣喘吁吁。
他是中書令柳澄的堂弟,出身世族,朝中一向人望不低,對所有的皇子從來都沒有差別待遇過,靖王也從未曾特意籠絡過他,只是此時體諒老者體衰,便藉口要請教歷朝典章之事,請他坐下歇息,沒料到聊來聊去,竟聊得十分投機。
其實這裏靖王占了一個便宜,那就是他素來給朝臣們的印象都是決毅冷硬,只諳武事,不曉文治的。
但事實上靖王幼時在宮中受教于母親與宸妃,稍長後又由皇長兄祁王親自教養,底子並不薄,只不過當年被那個飛揚任性、英才天縱的赤焰少帥林殊蓋了全部的風頭,從來沒有引人注意過罷了。
祁王逆案發生後的十來年,蕭景琰確實對朝堂產生過極為厭惡的情緒,因而被父皇也被他自己放逐在外,有所荒廢。
但不管怎麼說,他也曾是宿儒執教,名臣為師,與林殊同窗修習,且功課不錯的人,如果只是簡單地以武夫來評定他,自然不免在深交後驚詫意外。
聊到近晚,靖王才離開內書廷,在宮城外湊巧遇到了蒙摯,順便問他知不知道懸鏡司抓捕來的是何人,蒙摯根本毫不知情,兩人只交談了兩三句,便各自散了。
之後靖王便直接回到了自己的王府。
可惜就在他進臥房的前一刻,第三次進密室敲門卻仍然沒有得到回應的飛流剛剛離去,兩者之間只差毫釐,而入夜後病勢轉沉的梅長蘇終究也沒有體力第四次派飛流去找人,當晚兩人沒有能夠見面。
次日清晨,靖王一早入宮請安。
由於年關,朝廷已在兩天前封印免朝,皇子們每日問安都是直接入禁內武英殿,靖王進去的時候,在殿門外遇到了好久都沒有碰見過的譽王,不知是巧還是不巧。
「景琰來了,」譽王笑容滿面地迎上來握住靖王的手,一副友愛兄長的樣子,「看你紅光滿面,昨晚一定睡得很好吧?」
靖王一向不喜歡跟他虛與委蛇,梅長蘇也不覺得表面上跟譽王嘻嘻哈哈有什麼用,兩人意見一致的情況下,靖王見譽王的態度雖不至於失禮,但難免冷淡,比如此刻,他也只是微微欠身行禮,之後便慢慢把被譽王攥住的手抽了回來。
「來來來,我們一起進去吧,聽說父皇今天很高興呢。」譽王早就習慣了他這樣不鹹不淡的,並不以為意,抬手一讓,兩人肩並肩一起邁步進了武英殿。
此時在殿中有三個人,梁帝,懸鏡司首尊夏江,與禁軍統領蒙摯,看樣子他們像是剛剛談完什麼事情,一個靠在龍椅上撫額沉思,一個慢慢捋著鬍子似笑非笑,還有一個沒什麼表情,但臉部的皮膚卻明顯繃得很緊。
兩位親王進來時,夏江看著譽王微微點了點頭,而蒙摯則向靖王皺了皺眉。
「兒臣給父皇請安。」兄弟倆一起拜倒行禮。
「嗯,坐吧。」梁帝揉著額角慢慢抬起頭,看著面前的兩個兒子,他們如今服飾一致,越發地有兄弟相,身材容貌都不相大差,只是一個結實沉默些,另一個更加圓滑機靈。
這位大樑皇帝十多年來一向偏愛譽王,直到近來才因不滿他野心太盛,刻意減了些恩寵,但余愛仍盛,而靖王重新搏得受他關注的機會後,行事越來越合他的心意,正是好感度增加的時候,所以此時看著這兩人,他自己也說不出更喜愛哪一個些。
恍恍然間想到了祁王,想到那個優秀到令他無法掌控的皇長子,突覺心中一陣疼痛,不知是因為年老,還是因為夏江剛剛勾起了他已刻意塵封的回憶。
「父皇怎麼了?」譽王關切地欠身上前,「莫非剛才在討論什麼煩難之事?兒臣可否為父皇分憂?」
梁帝揮了揮手:「大過年的,有什麼煩難之事……」
「是啊,」夏江看梁帝說了這半句,沒有繼續再說下去的意思,便接住了話茬兒,「年節吉日,能有什麼煩難?象抓到舊案逆犯這樣的事,其實是好采頭啊。」
「逆犯?」譽王露出嚇一跳的表情,「近來出了什麼逆案,我怎麼不知道?」
夏江哈哈大笑,「殿下當然知道,只不過不是近來的案子,是十三年前的。」
「啊?夏首尊指的是……」譽王一面介面,一面瞟了靖王一眼。
後者果然聞言抬頭,目色如焰地盯住了夏江。
「十三年前哪里還有兩樁逆案?自然是赤焰的案子了。」夏江以輕鬆的口吻道,「赤焰軍叛國通敵,罪名早定,只是當年聚殲他們于梅嶺時,天降大雪,又起了風暴,陛下明旨要捕拿的主犯將領十七名中,只活捉了四個,找到十一具屍體,還有兩個,不知是逃了,還是屍骨湮沒。
為此懸鏡司多年來未敢懈怠。
好在皇上聖德庇佑,天網難逃,竟在事隔十三年後,拿到了其中一名逆犯。」
「是誰啊?」
夏江用眼尾瞥著靖王,冷冷道:「原赤羽營副將,衛崢。」
靖王放在膝上的雙手已不自禁地緊握成拳,胸中一陣翻滾。
但他被打壓這十來年,最近又多歷練,當不是以前的莽撞少年,咬了咬牙,已垂下眼簾遮住了眸中跳動的火苗。
「哎呀,這果然是好事啊!」譽王刻意抬高了的音調聽起來尖銳而刺耳,「兒臣恭喜父皇了。
潛逃十多年的逆犯都能落網,實在可彰我朝廷盛威。
這個衛崢,一定要公開處以重刑,才足以震懾天下不臣之心!」
夏江假意思索了一陣,方徐徐贊同道:「譽王殿下果然反應快捷,細想確實是這個道理。
凡是心懷貳心的狂悖逆賊,教化都是沒有用的,一定要以重典懲治,方可令天下有畏懼之心。
衛犯逃匿十多年,說明他沒有半點悔過之心,臣以為,腰斬示眾比較合適。」
靖王頰邊的肌肉一跳,猛地抬起了頭,正要開口,蒙摯已搶先他一步跪了下來,道:「陛下,如今正是年節,又值國喪期,實在不宜當眾施此酷刑啊!」
「蒙統領此言差矣。」夏江淡淡道,「謀逆是不赦之罪,與國喪何關?嚴苛以待逆賊,仁柔以待忠良,順之則興國,逆之則亡國,此方為不悖之道,你說對不對,靖王殿下?」
他輕飄飄地將話頭拋給了靖王,擺明非要讓他開口。
而這一開口,只怕說出來的如不是違心之語,便會是逆耳之言。
蒙摯大急,欲待再次攔話,又怕做的過於明顯適得其反,正束手無策時,靖王已一頓首,字字清晰地坦然道:「兒臣有異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