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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國的冬天雖然潮濕陰冷,但是植物依然綠蔭翠蓋不見枯敗,惟有貪暖的柳條光禿了,低低的無力的垂著,伴著它的是地面上少頃萎縮了長勢的草葉……
扎科走到廠房外的空曠地,掏出香煙叼在嘴裡,點火,狠狠吸了一口,仰頭噴出幾個煙圈,鞋尖蹭著地上的小石子來回的磨,位於鄉間的集英製衣工廠簡直無一值得評述的地方。
除了前幾天接到一筆友情訂單在趕製學校的春季校服外,老舊的生產線一半以上已經停工,倉庫裡堆得滿坑滿谷不知退流行幾百年的衣服,等著蜘蛛結網、霉變,最終變成損益表上一串可笑可悲的紅字,而那票上了些年紀的員工對他這個藍眼睛、高鼻子的「紅毛鬼子」相當不感冒,常背著他小聲嘀咕,惹得他更加心煩。
Sofia拿了兩瓶純淨水走到他身側,輕輕一遞:「渴不渴?」
他斜睨了一眼,搖頭,繼續吞雲吐霧,她笑道:「最近你的煙癮有點大,忘記你曾經提醒我在適當的時間要幫忙阻止你了嗎?想想你的戒煙計劃喲,扎科先生。」
扎科頓住,然後苦笑著扔掉煙蒂,拿過一瓶水擰開蓋子還給她,再拿過另一瓶擰開喝了一口,Sofia眉開眼笑,嗯,很好,無論如何至少沒忘記應有的紳士風度。
「走吧。」他說完率先向停在路邊的SUV走去。
Sofia判研著他,這一整天他都情緒低落,她可不認為這屬於「每逢佳節倍思親」,老外才沒中國人那麼多愁善感,而且憑借他的財力,他要真想家一張機票早飛回意大利歡度聖誕了。
「心情不好啊?」Sofia用輕鬆的語氣問他。
扎科攥著瓶身,弄出辟啪的脆響,接著擺出一個帥帥的姿勢撐著車頭回頭看她,「我有嗎?」
Sofia沒有馬上回答他,轉到車前靠著,雙眼眺望遠處連綿起伏的深藍色山巒,須臾才悠悠的說:「現在我不是以一個下屬對上司,而是以一個朋友關心朋友的立場與你交談,可以嗎?」
扎科微楞了一下,隨後歎氣,走過來與她並排靠著,「OK,親愛的Sofia小姐,你想和我聊什麼?」
Sofia低頭淺笑,她之所以放棄那麼多有前途的外企,堅持留在他身邊「打雜」的主要原因是——他夠爽快,不會擺架子,不拿身份壓人,給她足夠甚至廣闊的空間。跟他相處令人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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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扎科先生。」她學他的語氣,略微調皮的問:「我可以大膽的假設,你今天愁眉不展的原因是因為屈嗎?」
扎科頓然不自在起來,兩手貼著外套口袋摸索,「噢,上帝,你幾乎又破壞了我的戒煙計劃。」
一言引得Sofia咯咯笑,「沒那麼嚴重吧?你這樣不等於間接的給予了我肯定的回答了?」
他抹了一把臉,「該死,你不要那麼精明好不好?何況我自己都還沒弄清楚的時候,拜託你給我一點轉圜的餘地。」
Sofia在心裡說:啊哦,事情大條了。嘴上卻說:「好吧,我們換一個話題,你和屈認識多久了?」
話題換了嗎?他懷疑,側目瞥她,她裝無辜聳聳肩,他挫敗的吐氣,「很久了,到明年夏天就相識6年了。」
「哇哦~~」她拉了個長音,「果然很久了。」
「你不應該念外國語大學的。」
「那我應該念什麼?」
扎科摸摸爬滿青髭的下巴,「警校或者軍校。」
「哈哈~~得到您的誇獎,深感榮幸。」Sofia顯得洋洋得意,開口朗笑,氣氛瞬間緩和了不少。
扎科沒好氣的哼了哼,修健的長臂一撐,腳跟一蹬,輕盈的跳坐到車前蓋上,舒展身體往後一躺,Sofia眨眨眼,哎,帥啊,彷彿雜誌上魅力四射、恣意張揚的男車模。
「認識屈的時候她大概和你現在差不多大的年紀,剛剛從服裝學院畢業的她來應徵馬奇奧設計團隊的助理工作,頂著一頭毛毛躁躁的短髮,活像個雞窩,身上穿著最廉價的衣服,瘦得像根桿子,肩上卻背著一個大得能把她自己塞進去的帆布袋子……」
嘩,記得那麼清楚?屈有男給他的第一印象肯定很是深刻。Sofia咋舌不已,不過聰明的沒有吱聲,安靜的聽他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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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她的樣子看起來糟糕透頂,但不得不說她的設計圖讓人眼前一亮,不是我歧視亞裔或外族人士,當時我的確有點懷疑圖紙是出自她手。」高貴的血統,出身名門的他一向自視甚高,他不相信坐在對面懶散邋遢的女孩能有多高的造詣。
Sofia忍不住好奇的追問:「那你是怎麼……呃,對付她的?」
扎科枕著手臂仰望蒼穹,勾唇笑道:「我那時抱著點挑釁的心理,故意對她說,小姐,不知道你的年齡襯得上小姐這個稱呼嗎?或許我該稱你為女孩?」
Sofia感興趣了,催促道:「哈~然後呢?屈怎麼回答的?」
扎科挑眉,「她一臉的茫然,似乎沒料到我會這樣提問,所以她想了想,指著我手裡的履歷表說,尊敬的面試官先生,如果您願意屈尊降貴看一下記錄我出生日期的那一欄,我想您會選擇問別的更有意義的問題。」
「哇,酷!」
「是啊,有個性的女孩。」扎科無限感慨,「即使後來因為歲月的磨礪,她圓滑了不少,不過我認為她骨子裡依然沒有什麼改變,倔強的中國娃娃。」
不經大腦脫口而出如此寵溺的稱謂……Sofia暗自哀歎,哎,這男人還說什麼沒弄清楚,還要多清楚?復又打起精神問:「後來呢?你是不是驚為天人,立馬決定聘用她?」
「並沒有,那天前來應徵的有上百人呢,再說她只和導師一起參加過一次紐約時裝周的經歷,而且還是去觀摩的,因此我很官方的告訴她請她回家等通知。」扎科回想起當年屈有男臉上流露出了然外加失望的表情,灑脫的點點頭,背起她那龐大的布袋,不卑不亢的向一乾麵試主管行禮告辭,接著華麗的轉身,邁著大步離去。
「我有預感接下來一定發生了什麼精彩的故事,然後你們義不容辭的錄用了她。」
扎科瀟灑而落拓的耙了耙金髮,「沒有你說的精彩,不過……上帝的安排吧,她下樓的時候撿到一包紐扣。」
「紐扣?」Sofia怪叫,「難道這就是整個故事的關鍵轉折點?」
扎科被她的反應逗笑了,「你懸疑電影看太多了,哈哈~~OK,我承認從某個角度上說你沒猜錯,那包紐扣正是馬上要使用在馬奇奧新一季服裝上的,而且晚上就要走秀,如今弄丟了這麼重要的東西,可想而知下面的助理設計師有多抓狂,她暴躁的破口大罵負責運送附件的小助理,音量很大很大,直接把來歸還紐扣的屈引領到她們所在的房間。」
「屈是不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了?」
「嗯,你知道罵人的話都沒有好話,小助理哭得已經是個淚人兒了,只是由於犯錯在先所以不敢反抗,屈走過去把紐扣交給助理設計師,抱著手臂對她說,你可以罵她是豬,但可不可以請你不要在前面加個『蠢』字?因為你不但侮辱了她還侮辱了豬,你如果不能保證往後的人生裡餐桌上沒有豬排,我想你最好不要得罪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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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fia聽完愣了幾秒鐘,然後不顧形象的拍大腿狂笑,「哇哈哈哈~~」
扎科也笑,邊笑邊說:「據在場的人轉述,她當時說話的節奏、腔調像極了普契尼的歌劇,其實人人都討厭那個仗勢欺人的助理設計師,可惜地位懸殊大家都敢怒不敢言,沒想到一個弱小的黃種女孩居然不畏強權仗義執言,所以屈立刻贏得了所有人的擁戴,這事捅到馬奇奧那裡,於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她被破格錄取了,神奇吧?哈哈~~」
Sofia想像著那種類似「胳膊扳大腿」的情景,不禁爆出一句中文讚歎:「屈有男你太有才了!」
「呃,你說什麼?」
「沒什麼,就說屈是個不可多得的奇女子。」Sofia掐去眼角的淚花,屈有男可給咱中國人爭臉了,完全是星爺那句「如果你一定要叫我跑龍套的,你可不可以不要加一個『死』字在前面呀?」的成功翻版嘛。
「是啊,她確實是個另類。」另類得成為他「千帆過盡皆不是」心目中最特別的存在,要不是他不信任女人以及她們所標榜的愛情其實只是虛有其表的騙局,那麼……那麼什麼呢?他能誠實坦言當得知她向馬奇奧求婚時,自己強烈的逆反情緒沒有一絲私心?
因為不相信愛情,進而不相信自己會愛上一個女人,所以在猜疑、嫉妒這些感情的衍生品開始氾濫,怎麼都無法抑制的時候,不知不覺囚禁了自由的呼吸,悶著心獨自煎熬、折磨……Sofia旁觀者清的緩緩斂去笑容,默默噤聲。畢竟此時無聲勝有聲,有些東西還是自己想通想透的比較好,現在已經夠混亂了,不需要再添亂。
今天的天空似乎異常的低矮,灰濛濛的,陰沉沉的壓下來,壓著壓著壓到了心上,重重的厚、濕濕的黏,扎科趕緊張嘴,口鼻一同吐納,卻依舊甩不掉那令人難受的窒息感……怎麼回事?他,生病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