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出嫁(三)

  相見休言有淚珠,

  綺羅桌前見心聲。

  墨青緩緩睜開眼,他仰躺在柔軟的獸皮之上。

  紫色的魅影依偎在他的身側,纖長的手指輕戳著他心口的痣。

  「你去人界了。」不是疑問,而是肯定。墨青撐起上半身,望向微仰著頭,長髮似雪的他。

  仿若琉璃般剔透的紫眸,卻泛著幽森陰冷的瀲光,他的容貌該是極美的,但透著不祥的邪氣。眼波流轉,恍如塗脂的丹唇,似笑非笑地勾勒起一弦彎月。

  「本尊只是隨處走走。」他並不否認,饒有興致地把玩著墨青如雲的黑髮,「順道見了見你未來的娘子。」

  冷下刀削似的俊顏,墨青太瞭解他,清楚他做的絕不是「見了見」這麼簡單。

  儘管墨青神態自若一如往常,可內心深處並非那麼平靜無波。

  花夕她……

  手心微微發熱,她的額頭也滲出細細的薄汗。

  綢布鋪就的飯桌上,擺著空空的白碗,瓷盤,疊得像小山一樣高。

  眼前這個摘了斗笠,脫了蓑衣,虎背熊腰的男人,是花夕見過最能吃的。

  她親自為他下廚做的飯菜,讓他風捲殘雲地一掃而空。

  「無名大俠。」花夕嬌音軟軟地喊著他方才告知她的名字。

  「叫我無名就好了。謝謝姑娘的招待!」無名雙手抱拳道。

  「那我叫你無名哥吧,你從昨兒就站在我們情閣門口,究竟是所為何事,可否與我說說?」花夕試探地問。

  無名遲疑了片刻,才回道:「實不相瞞,在下是有事相求,懇請姑娘幫忙。」

  「何事?」見無名神情嚴肅,花夕的表情也跟著變得凝重。

  「望姑娘能幫我進入徐府。」無名的要求,令花夕不由蹙眉。

  「進入徐府?」花夕不解地看向無名,「無名哥是想做什麼嗎?」

  「我與徐府的大小姐徐瑩瑩,有些舊交情。」無名避重就輕地說,「我找不到機會再見她一面。所以想請姑娘在徐大少成婚那日,帶我進入徐府便可。」

  花夕沉吟了一會兒,緩緩開口道:「花夕見無名哥不像惡人,這個忙我不是幫不了,只是……」花夕欲言又止。

  「在下不想難為姑娘,更不想牽累姑娘。若姑娘不願幫忙,也無妨。」無名起身準備告辭。

  「等等。」花夕叫住他,「我願意幫忙。」

  無名停下腳步,望向花夕的眼睛裡寫滿感激:「多謝姑娘!」

  「離婚宴還有三日,無名哥可有住的地方?」她猜他一直風餐露宿。

  無名撓撓頭:「我隨性慣了,住哪兒都行。」

  「若無名哥不嫌棄,就在我們的廂房住下吧!」花夕莞爾道,注視著無名的目光柔得彷彿要滴出水來,「不過要委屈你同小廝們擠一擠。」

  無名擺擺手:「不委屈,有床睡再好不過!」

  「嗯,我叫人給你準備好洗澡水,還有換洗的衣服,你的那身蓑衣,我暫時先替你收著。」花夕的貼心,讓無名的臉上露出些許羞澀。難怪男人會把這裡當作溫柔鄉,面前的花夕簡直像墜入凡間的仙子,脫塵的清純中又帶著女人的嫵媚。若是普通男人,怕早已被迷得暈頭轉向,不知自己姓何名誰。

  喚來小廝領著無名出門,花夕剛坐下沒多久,便有丫鬟通報,說徐家大小姐正在前廳等候。

  說她,她就到。花夕心想,這徐瑩瑩和無名真是有緣。

  情閣的前廳中央,是紅木搭的舞台,上面鋪著一層錦帛,錦帛下墊著軟綿。舞台四周皆是零零散散的桌位,每到夜晚便坐滿了人。

  二樓是長長的迴廊,恰逢花燈節,木雕的欄杆外懸掛著綵燈,燈座的流蘇迎風招展,煞是可愛。

  花夕走到前廳時,徐瑩瑩背對著她,立在舞台前。她窈窕瑰麗的身姿,確實教人過目難忘。

  「徐大小姐,有失遠迎。」花夕上前,不卑不亢地行禮,「請問今兒大駕光臨是為何事?」

  徐瑩瑩朝向花夕,開門見山道:「我是替我哥來,和你們商量婚宴那日的細節。」

  「勞煩徐大小姐親自到我們情閣。」花夕表面客套地寒暄,暗地裡疑竇叢生。這種事,派一個人來不就好了,徐瑩瑩到情閣分明有別的目的。

  果然如花夕猜測的那樣,徐瑩瑩環顧了一圈後,狀似漫不經心地問道:「聽人說,你們這兒接待了一個頭戴斗笠,身披蓑衣的男人?他的左眼上還有道疤?」

  花夕還未回答,就聽背後傳來一聲怒吼。

  「妖孽!」不著寸縷的魁梧男人,頂著濕漉漉的亂髮,直奔徐瑩瑩而來。

  豈料,徐瑩瑩不躲不閃,蓮步輕移地迎了上去。她暗暗使勁,握住男人的手腕,踮著腳尖靠近他的耳側,呵氣若蘭地問:「你想在這裡讓我大開殺戒麼?」

  無名望瞭望徐瑩瑩背後的花夕,她滿臉通紅地看著他和徐瑩瑩的「久別重逢」。

  「你知道在這兒殺了我沒用。」徐瑩瑩又笑著補充,「只要我的花種還在,人身死了它仍會找尋新宿主。」

  「你!」無名強壓下火氣,反捉住她的手,「你到底想怎樣?」

  「我想你……」徐瑩瑩的另一隻手撫摸上他的軟肋,俏眸瞇起,「先把衣服穿上!」

  穿戴完畢的無名回到前廳。下巴深色的胡茬映照著淡色的陰影,他怒火中燒的視線瞪著坐在桌前,優雅地磕著瓜子的徐瑩瑩。

  不解其中底細的花夕尷尬地站在他們身旁陪笑:「有話慢慢說,我先走一步。」

  「不,你別走。」徐瑩瑩抬手阻止道,「我怕你走了,他就獸性大發了。」語罷,斜睨了一眼臉色更鬱沉的男人。

  無名冷哼地別過頭,他控制住自己想要立刻弄死徐瑩瑩的衝動。

  依言入座的花夕,不由地嘆了一口氣。明眼人都看得出無名和徐瑩瑩之間的關係,不像無名原來說的有舊交情的樣子,即便有,估計也是血海深仇。

  三人各懷心思,沉默了良久,徐瑩瑩率先開口道:「你是不是打算在徐軒婚宴那日,進入徐府?我勸你還是放棄這個念頭吧!」

  「你怕了?」無名口氣不善地反問。

  「我是為你好,那日徐府的戒備只會更森嚴。你不僅不會成功,還可能會連累這位姑娘。」徐瑩瑩指著身旁的花夕,涼涼地說,「我有更好的方法。」

  「你覺得我還會相信你?」無名一把抓起徐瑩瑩的手,將她拉向自己,「你忘了我左眼的傷是怎麼來的?」

  「別說了,我想起過去的事了!」徐瑩瑩變了眸色,深黑的眼睛轉化成水菊一樣的幽藍,「所以我才要你帶走我!你傷我那麼重,我已經沒辦法自己回去了。」

  十六年前,她的人身花身俱毀,只有花種藉著徐夫人的肚子生出來。她不僅失去了部分記憶,連重生之後,她的花種至今繁衍了多少顆,她也不曉得!

  徐軒掌握著她的花種,只要他想,他可以通過花種寄生,復生出無數個她。而且,因為只有徐軒知曉花種的位置,她不能貿然殺了他。

  「當初你既然毀了我,為何不做得徹底一些!」她捶打著他的胸膛,激動地吼道。

  「你!」徐瑩瑩失控的舉動令無名虎身一震,他轉向旁邊神情擔憂的花夕,啞著嗓子問,「姑娘,你這還有空房間嗎?」

  「二樓最裡面一間這會兒沒人。」花夕的話音剛落,無名便攔腰抱起徐瑩瑩踏上樓梯。

  「借用了!」無名的身影隨著他低沉的聲音消失在長廊盡頭。

  踹進房門,無名抱著徐瑩瑩來到床前。

  「放我下來!」徐瑩瑩雙腳亂蹬,小手掰著無名的手臂。

  「你真希望我殺了你?」他巋然不動地箝制著她,寒眸緊緊盯住她,像要探尋她說的孰真孰假。

  「你已經殺過我兩次。」她回視著他,神色冰冷,「我回不去魔門了。與其在人界靠著吃人過活,我寧願死。」

  「好,你的辦法是什麼?」他鬆開她,當溫潤的身子離開他時,他心底萌生起一絲異樣感。

  站穩的她,一臉正色地回了他兩個字。

  「娶我。」

  剛剛無名抱著徐瑩瑩上樓的時候,花夕生怕他們兩個人在情閣裡一言不合開鬧。

  此刻離他們上樓好些時間,樓上一點動靜都沒傳出。她是不是可以稍微放心些了?

  「花夕。」耳邊忽然擦過男人冷靜的嗓音,讓她的心猛的一跳。

  回過頭,凝著墨青如星幽渺的黑眸半晌,她紅了眼眶,聲音不自覺的顫抖:「墨公子,是你嗎?」

  「是我。」一向冷清的他,竟因她含淚的笑而瞬間窒息。

  「我好想你。」柔弱的她倚靠玉立的他,胳膊環在他的腰際。

  墨青下意識想推開她的手,卻輕柔撫摸起她細軟的髮。

  反常的舉止,連他自己都感到錯愕不已。

  來不及深思,花夕主動貼近墨青冰涼的唇。

  「公子,抱我。」紅暈在她的雙頰漾開,她拉著他的衣角,小小聲地細喃。

  再怎麼生性淡薄,墨青也是一個正常男人。

  大掌托起她,他利落地走向身後的木桌……

  徐府內,一片死氣沉沉。

  黃桃醒來時,徐軒已不在。

  她哭得眼睛紅腫,嬌柔的身子佈滿大小不一的傷痕。

  徐軒是她見過最凶殘的人,比她以前接觸過最難伺候的客人,還要可怕千倍萬倍。那日溫文如玉的他,全然消失。昨晚,他折磨了她一次又一次。直至她麻木得失去知覺。

  他乾脆一刀結果她,都比這樣好。

  擦掉眼淚,梳洗完的黃桃呆滯地坐在窗前。

  徐軒命下人看住她,除了聽軒閣,她哪裡也不能去。

  她想逃回情閣,只要想起花夕和魅紅,黃桃便愈發難過。

  「怎麼?想跳窗?」徐軒神出鬼沒地出現黃桃的背後,嚇得她慌忙摀住自己差點兒叫出聲的嘴。

  「你要如何才肯放過我?」黃桃問得小心翼翼。

  「放過你?你在說什麼?」徐軒危險地挑起眉,「你已經是我的人,別想逃離我。」

  「你明明不喜歡我!」黃桃壯著膽子還未說完,徐軒霍地伸手捏住她的臉。

  「真多話!你不是很喜歡我嗎?在情閣伺候我伺候得那麼好,到這兒就不會了?」大手一揮,他扯下她的衣帶。

  「不要!」黃桃的力氣敵不過徐軒,她被推倒在冷硬的地面上。

  「不要什麼?昨晚你不是求著我給你麼?」徐軒冷笑了一聲,俯視著淚流不止的黃桃。

  「那是你逼我的……」她不說,他便不停。回憶起不堪的昨晚,黃桃的心抽痛著。

  她雖出身情閣,不是什麼清白人家的姑娘,可她把自己的身段放得很低,去侍奉徐軒,並不僅僅是把他當作客人。她真的喜歡過他,以為他是能值得託付終身的良人。

  然而昨夜,她的奢望破滅了。

  和殘暴的行徑不同,徐軒的手輕抹著黃桃眼角的淚珠。他似乎想說什麼,但剛張開嘴,便讓突然闖入的管事打斷。

  「少爺,老爺他瘋了!跑進花苑說要把全部的花燒了!」

  「瑩瑩呢?」

  「大小姐一大早就出府了!」

  聞言,徐軒立馬起身,看也不看黃桃一眼地跟著管事,急匆匆地奔了出去。

  被留下的黃桃,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趕到花苑的徐軒,就見雙鬢凌亂的徐老爺,手舉著熊熊燃燒的火把,紫得發黑的嘴唸唸有詞:「那是妖花,是害我們徐府不幸的妖花!」

  徐軒對下人們使了一記眼色,他們紛紛衝上去奪走火把,又死死按住衣衫不整的徐老爺。

  被人拽著胳膊,高高架起的徐老爺,一看到徐軒便大喊道:「快把那妖花燒了,我的兒!你不能被她迷惑啊!」

  「爹,你在說什麼。」徐軒蹙著眉頭,「當年被迷惑,要留下花的人不是你麼?連髮妻的慘死都沒能讓你回頭,如今你醒悟了?」

  「是我錯了!我不該留下花!不該為了一時富貴!我不想害我們徐家斷子絕孫啊!」不知哪來的勁,徐老爺甩開眾人,朝著徐軒撲來,他揪著徐軒的衣襟,老淚縱橫道,「我的軒兒,爹求你了,停手吧,把那妖花燒了,我們還能恢復到從前!」

  徐軒冷漠地格開徐老爺的手,理了理白衫:「爹,你年紀大了,是時候把徐府全權交給我。剩下的事,你不必操心。來人,把老爺送回他的房間,沒有我的命令,不許任何人進出。」

  「是,少爺!」手下們強行拉離了徐老爺,扭送著他回屋。

  待人走遠,徐軒面向身側的管事:「莫管事,花還好好的麼?」

  「回少爺,一切安好,今早就餵過食了。」管事低著頭,那張平凡無奇的臉,教人看不清底細。

  「別讓其他人靠近花。」叮囑後,徐軒轉身離開。

  目送那抹白影遠去,管事抬首,上揚唇角,噙起意味不明的微笑。

  花廳內,如清風朗月般的黑髮少年,百無聊賴地原地丟著殘肢斷臂玩。

  當那人的氣息浮現,少年立即扔掉沾血的斷手,規規矩矩地端坐好:「墨一,事情處理好了嗎?我什麼時候能走?」

  「走?墨青還在雲都,你出去一個試試。」從門口進來的竟是徐府的管事,與年紀不符的嗓音清澈得不摻雜質,「你老老實實待在徐府,別輕舉妄動。」

  「天天吃水菊那傢伙的殘羹剩飯,我都感覺我瘦了!」少年不滿地撇嘴。他的紅花剛開出一朵小花苞,種在綻放得清艷的幽藍水菊旁。

  水菊這傢伙也太好命了,被保護在溫室中,不用像他一樣成天擔驚受怕。

  「別拿你和她比,花決鳴。」他拽起他的長髮,叫了他在人界的名字,墨一的聲音隱含著怒氣。這倒稀奇。花決鳴像在墨一那張毫無波瀾的臉上覺察到什麼,吃驚地掩住微張的唇:「原來你喜歡水菊?早在魔門的時候,你就對她特別優厚。你之所以叛逃到人界,該不會就是因為她吧?」

  墨一沉默地凝望水菊,細膩的花瓣好似感知到他的視線而輕顫。

  「你真是瘋了。」花決鳴難以置信地搖搖頭,「為一朵花背叛魔門,怪不得門主命墨青誅殺你!」之前,他就隱隱約約發覺不對勁,墨一沒有理由背棄魔門,他將連他在內的魔花全釋放到人界,只是為了掩蓋真正逃走的那朵水菊?

  「我居然是水菊的擋箭牌?」花決鳴不禁啞然失笑道,「墨一啊墨一,這十幾年來你蟄伏在徐府,也是因著水菊在這兒吧?你想默默陪著她重生,保她無憂?沒想到我魔門的養花人如此痴情!」

  「說完了嗎?」墨一冷淡地睨著花決鳴,硬生生地扯掉他一縷髮絲,「我的事和你無關,你要麼滾,要麼閉嘴。」

  「行,和我無關。」劇痛讓花決鳴的面容蒼白,即使心中充滿怨言,他也不敢觸碰墨一的禁區。

  畢竟寄人籬下的是他。

  當時若沒有墨一幫忙,他根本不可能從墨青那兒脫險。

  先別惹怒墨一,等他和墨青再碰面之際,他可以來一個坐收漁翁之利!

  目如星辰的少年,陰毒地思忖道。

  一旁的紅花,開得比血更深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