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罷歌闌人散後,
一枝梨花壓海棠。
「因為愛你,至死也無法原諒你。」
「殺了我吧。讓我灰飛煙滅……」
「你當真如此?」
「我無怨亦無悔。」
她流著淚,不斷夢囈,直到守在身旁的丫鬟輕搖喚醒她。
「夫人,夫人醒醒。」
花夕幽幽地睜開眼,這半年來她幾乎每隔幾日便會做這樣一個夢。
來北國以後,情況尤為嚴重,夜夜都會發同樣的夢。夢裡,看不清面孔的人,和她說著什麼。
那人是誰,夢裡的自己又是誰?
「夫人,快天亮了,老爺和三小姐怎麼都沒回來,不會是出事了吧?」花音擔憂地托腮道。
「不用擔心。」她相信墨青,但三葉就不好說了。等墨青回來,她再同他講三葉的事。
「夫人你不睡了嗎?」見花夕披上外衣站起身,花音跟著她走向二樓的露台。
月明星稀,遠處的雪山,在城裡火光的映襯下,愈發深沉。
「花音,半年前的馬車裡我曾與你說過,我不信宿命。」手扶著欄杆,花夕眺望著徹夜狂歡的北都,眸底一片黯然。
「奴婢記得。」花音點點頭,「夫人為何突然提起這件事?」
「最近我總有一種錯覺,好像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在推著我往前走。可要去哪裡,將要做什麼,我一點念頭也沒有。」花夕轉向花音,嗓音微微發顫,「我很害怕。」
「夫人你多慮了。」花音安慰地撫著花夕的背,「不是還有老爺在你身邊嗎?夫人並不是孤身一人。」
「花音,你可曾喜歡過誰?」花夕突兀地問起,迷濛的目光掉轉向熙熙攘攘的街道。
「奴婢喜歡的那人死了。」花音低垂著眉目回道,「從那以後,奴婢再也無心這世俗的情與愛。」
「抱歉,我不知道。」花夕滿臉歉然地望向花音,握起她的纖手柔聲勸慰,「你還年輕,往後的時光還長,別把自己困死在過去。」
「夫人,奴婢往後的時間是長,可奴婢的心早隨那個人一起死了。」花音抬眸,直視著花夕,「夫人若深愛老爺,有一天也會明白奴婢的選擇。」
「花音……」花夕還想再說些什麼,卻看到墨青推門走進屋中,「墨青,你回來了。」
花夕繞過花音,迎上眉宇輕蹙的墨青:「發生什麼事了?」
「我派人調查了秦木梨的下落,在北國的眼線說半年前,北國的天牢裡關進了一名瀕死的重犯。」墨青沉聲道,「我覺得很可能就是秦木梨。」
「秦木梨重傷後被北軍救了回去?可是秦木梨和北帝獸狂是死敵,獸狂為何要救秦木梨?」花夕費解地思索著,「若他是想拿秦木梨威脅秦木榮,那為何這半年一點動靜都沒有?說不通。」
「你說的對,這其中肯定有我們未瞭解到的底細。我得親自潛入天牢一趟,探探虛實。」墨青握了握拳。
「對了,今兒三葉去參加祭火節,到現在也沒回來。」花夕憂心忡忡道,「我怕她被秦木榮派來的人捉走了。」
墨青搖搖頭:「秦木榮不會大張旗鼓深入北國腹地綁人。我馬上派人去找她。」
摟過花夕的肩,墨青柔和了表情:「接我們去新宅的馬車來了,你先下去等我。花音,你留下幫我收拾行李。」墨青冷聲命道。
「好的,老爺。」花音恭順地回應。
待花夕先行離去,墨青才開口問:「我不在的時候,可有其他人找過夫人?」
「夫人一整天都獨自待在房中,奴婢沒見到有什麼人。」花音像想起某件事般地提了一嘴,「今兒奴婢出門前明明關好了門窗,可回來卻見窗戶大開著,屋裡有股奇怪的麝香味。」
「好了,我知道了。」背過身,墨青陰鬱下一張冷顏。
而花音的唇角則噙著無聲的冷笑。
灰暗的地牢裡,男人被鐵鏈鎖著。
他的身上滿是傷痕,有新傷,也有舊傷。
當她靠近他時,那雙閉闔著的既銳利又威嚴的灰褐色眸子,猛地睜開。
「秦三葉!」他惱怒地牽動鐵鏈,欲朝著淺笑盈盈的她撲來。
她揚起手,荊條朝男人傷痕纍纍的俊臉狠狠揮下一記。
「秦木梨,你也有今天。早知道我當初不給你痛快。看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我真開心。」三葉揚起諷刺的笑容,「可惜,你心心念的皇兄,壓根不在意你的死活。他巴不得我殺了你。」
「你以為我會信你的鬼話?」血肉模糊的面頰讓秦木梨看起來比先前更可怖。
三葉伸手,撫摸過他的長髮,往外用力一拽,見他強忍痛楚,恨恨地瞪著她時,她只感到一陣愉悅。
「秦木梨,我忽然明白為什麼我娘親會愛你。」她踮起腳尖,在他的唇上輕輕落下一吻,「寧願把花核給她的情郎,也不肯給她的女兒我。」
冷硬的身形一顫,他雙眼發紅地想抓住她,奈何鎖鏈加身。
「放心目前獸狂還不會殺你。」她向後退了一步,粲然笑道,「你運氣不賴,居然被人救了,現在又輪到我來保你命。」
當獸狂告訴她,秦木梨在天牢時,她真覺得命運是眷顧她的。
若秦木梨體內有她娘海棠的花核,那秦木梨就有了威脅秦木榮的價值。
她絕不會放過這麼好反擊秦木榮的機會。
哼著小曲兒,她走出關著秦木梨的牢門,迎面撞見在外頭等候多時的獸狂。
他笑瞇瞇地看著她,語氣溫良地問:「公主殿下滿意麼?」
「本宮很滿意。」斜睨了他一眼,她扯住他的衣襟,將他拉向她,摸著他的下腹,呵氣若蘭道,「說吧,你想要本宮怎麼賞賜你?」
他微喘著倚靠向她的肩膀:「公主殿下,我懇求你接受我這隻豬玀。」
「啪!」她甩了他一巴掌,冷酷無情地推開他,「痴心妄想。」
「那隻求公主殿下懲罰我一人。」他單膝跪下,抱住她的腿。
「你嫉妒本宮打別人?」三葉故意這麼問獸狂,後者慢慢地點點頭。
「本宮想懲戒誰就懲戒誰?縱使你高高在上,貴為北帝,在本宮眼裡不過螻蟻。」她抬起腳,踩在他的手上,「你沒資格要本宮做什麼。當然你要表現得好,本宮高興了,自會賞你。」
俯身吻著她踩在他手背的玉足,獸狂彎彎的眉宇間掠過詭譎的精光。可他嘴上仍然痴痴地跪舔她,溫柔低語:「美麗的公主殿下……」
北都的離宮,是每年皇家狩獵時供王公貴族居住的地方。
水菊憂傷地摸著自己隆起的腹部,她被軟禁在這兒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從墨一知道她懷上孩子那刻起,她便失去了自由。她至今還記得墨一離去前沉痛的神情。
他什麼也沒對她說,將她託付給獸狂「保護」她後,便帶著花決鳴離開了。
她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裡,她只知道她哪裡都不能去了。
眼見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她比起自己更擔心這個孩子怎麼辦。
墨一會不會和獸狂商量好,等孩子出世就逼迫她和孩子骨肉分離?
當初是她選擇和墨一走,因為她實在不想再做吃人的怪物。她相信墨一有辦法幫助她。本來花魔在魔門,吸收著瘴氣便可存活。所以只要回到魔門。
可是墨一併沒有帶她回去。如今,也許因著腹中的孩子,她竟能依靠普通的人類食物,不需要吃人便能活下去。
連她也未想到,救她的不是墨一,而是這孩子。這個還沒出世,就已經拯救了她的孩子。
雖然她清楚,除了她,沒有任何人期待這孩子的降生。
孩子的親生父親也……
想起無名,她的心痛,痛得抽搐。那個男人,活著吧?
憑著對她的恨意,活著。唇角泛起一絲苦笑。她和無名永遠不可能有好結局。
與其愛不得,不如讓他恨她。
有時候,恨,比愛要容易得多。
遠離溫暖的離宮,陡峭的山崖之上,從大雪中踏上炙熱的巖壁,墨一的目的是天山之巔。
頂著酷熱,花決鳴擦了擦臉上的汗漬,嗔道:「墨一,你瘋了嗎?去仙界?你不要命了麼?」
「那是唯一能救水菊的方法!」墨一緊咬牙關,無形的天火灼燒著他的皮膚。只有去仙界,他才能讓水菊活下去。
「你什麼意思,我不明白。」花決鳴糊塗了,他停住腳步,黑髮束在背後,被汗沾惹得濕漉漉。他不可能再往前走半步。
「花決鳴,你自由了,我們就此別過。」墨一沒有回答,亦沒有回頭。只丟下這一句話,他的身影很快就讓層層熱浪吞沒。
花決鳴怔怔地目送墨一的背影消失。他不曾料想到,墨一竟然就這麼放自己走了。
愚蠢的男人!花決鳴皺了皺眉,他朝著空蕩蕩的天山,墨一遠去的山道,嘲弄地勾唇:「你為水菊冒盡一切風險,可她的心都不在你這兒。何苦呢!」
轉過身,花決鳴俯瞰熠熠生輝的北都,這天大地大,他花決鳴的容身處又在何方?
他邪佞一笑,自然是去找個新的飼主!
花夕剛出客棧,還沒走到馬車那兒,就教人忽地從背後摀住了口鼻。
長滿老繭的大掌,捂著她的嘴,一手攔腰拖著她往暗巷走。花夕又驚又怕地掙紮著,但對方紋絲不動,只是稍稍鬆開手,低低地出聲喊她:「花夕姑娘。」
「無名大哥?」她認出了這個灰頭土臉的彪形大漢,竟是失蹤多時的無名,「你怎麼會在北都。」
「徐瑩瑩,她人在北都。」提到她的名字,無名的嗓音緊了緊。
「她怎麼會在北都?無名大哥,你這段時間都去哪裡了,為何不告而別?」花夕一邊追問,一邊望瞭望馬車那面,墨青還沒下來。
「我和她之間發生了些事。我一直在找尋她的蹤跡。」無名眸光沉沉道,「她就在這北都。」
「是嗎?」花夕不知無名和徐瑩瑩之間發生了什麼,可她直覺別讓無名和墨青碰面比較好。
於是她想先催促無名離開,回頭再約個地方見面細聊。
然而她仍慢了一步。
「花夕,這位俠士是誰?」墨青清冷的聲音自花夕背後響起。
墨青無聲息的出現,令無名戒備地欲拉開銅線。但花夕回身擋在無名面前,她對著墨青介紹道:「無名,他是我在花都時認的義兄。」
「無名大哥,這位就是我的夫君墨青。」花夕又轉向無名,她巧笑嫣然地拍掌,「你看這真有緣,我隨相公來北都做生意,不曾想還能遇見熟人。」她向無名遞了遞眼色,後者卻沒有心領神會。
無名緊盯著墨青,墨青同樣回視著他。兩個人互相僵持了一會兒,墨青率先打破了沉默。
「我的夫人,你何時認了人皇的獵花者當哥哥?」金線流瀉出墨青的指尖,他微笑地看向額頭滲著薄汗的花夕,「為夫也是頭一回聽聞。」
曾經,他和紫鈺說過,若看得見線的花夕是仙母或者人皇的人,他會親手處理掉她。
擱以前,他連辯解也不會聽,就會下手解決一切敵人,哪怕僅是潛在的。
可此刻,他想聽花夕的解釋。
他為自己的動搖感到詫異,但表面依舊平靜無波。
「別為難花夕姑娘,她不清楚我的身份。」無名搶在花夕開口前說道,「我要找到不是你的麻煩。而是那個手持銀線的養花人,和他的花魔。」
「銀線?你見過墨一?」墨青變了變眸色,「墨一也在北都?」
「據我調查,是的。」無名拉緊手中的銅線,語帶殺意地警告,「你如果要阻止我找他,那我只能對你不客氣了。」
「你不是墨一的對手。」墨青上下打量了一番無名,冷淡地收回金線,「我不會阻止你,不過我奉勸你,最好知道自己幾斤幾兩。」
「我不怕死。」無名咬牙道。
墨青漠然地瞥了無名一眼:「這世上多的是比死更可怕的東西。」話音甫落,他牽起花夕的手,將她帶離沉默不語的無名。
「墨青!」花夕緊隨著他的步伐,略微慌張地說明,「無名是在你離開花都那會兒與我相識,我不知道他是人皇的手下,你的敵人。」
見墨青大步流星往前走,花夕又補充道:「我本來是想告訴你的。但一直找不到機會。」她潛意識裡不想透露朝十的存在,所以才沒有找好說辭把徐府的事轉述給墨青聽。
墨青止住腳步,他側過臉,凝視著她的嬌容,纖長的手指摩挲過她的唇角。他問得很輕。
「花夕,你還有什麼瞞著我?」
恍若無人地進入機關叢叢的天牢,重鎖被伸長的紅線輕鬆斷開。
「你是誰?」秦木梨困難地張眼,瞧向驀然造訪的陌生人。
「幫你的人。」紅線一一解除秦木梨的束縛。
恢復行動的秦木梨沒來得及站穩,紅線便繞上他的脖頸,往他的嘴裡強行塞入一顆花種。
「你餵我吃了什麼!」秦木梨掐住自己咽喉,雙膝跪地。
「我在賜予你力量,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大將軍!」宛如天籟之音,卻無比蠱惑。
快速異變的秦木梨痛苦地嘶吼,暴怒了青筋……
芙蓉暖帳後,三葉無趣地打了個哈欠。桌上東倒西歪的酒瓶,濃濃的梅子酒香環繞四周。
底下的舞姬,正跳著妖嬈的舞步,配合著歡快動聽的琴曲。
獸狂為她安排的衣食住行,確實和她在南國當公主時享受到的禮遇一樣,甚至更好。
她放下酒杯,剛想揀起盤中的漿果,帳外傳來舞姬樂師們的驚聲尖叫。
撥開簾帳,她錯愕地看到秦木梨竟用花籐捲起一名舞姬,扔向殿外。灰褐色的眼睛怒不可遏地朝她這邊射來。
「秦木梨你居然逃出天牢了!」三葉一面不斷後退,一面大聲呼救,「來人啊!快來人!」
「秦三葉!」秦木梨向三葉步步緊逼。
回眸一望,發現退無可退的三葉,轉而求饒地拽住秦木梨的胳膊:「皇叔,我錯了,你別殺我,求求你了,放過我好不好?」拖到獸狂趕過來救她就行,低垂著頭的她,隱去眼神中的詭芒。
秦木梨甩開她的手,花籐直接纏繞上她嬌弱的身子。
花籐愈纏愈緊,三葉忍不住流下眼淚。她使勁地拍打著花籐,拚命地哭喊:「獸狂,救我,快來救我!」
佇立於殿外的年青男子,淺笑安然地目睹殿內的糾纏,但未有任何行動。
「不去救你的小公主?」手持紅線的人,走近他的身側,柔柔地搭上他的臂彎,「陛下,是喜歡看美好被撕碎破壞的瞬間?」
他搖了搖頭,春風滿面地回道:「不,我只是有仇必報。」
當年三葉公主拿荊棘鞭打他的仇,今時今日他定當要好好奉還。
「難不成你以為我甘願被她使喚?」他笑著反問。
「你演得真像,我都當真了呢。」對方微愣,隨即輕笑。
遠遠眺望已教秦木梨壓在身下的三葉,那張楚楚可憐的嬌顏,由蒼白轉為紅潤,真是美不勝收,秀色可餐。
瞇起的雙眼,凝固了笑意,他喃喃自語。
「我也當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