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北帝(六)

  苔痕上階綠,

  草色入簾青。

  「你想見你那個野漢子麼?」

  手支著頭,斜睨著她的紫鈺忽然說道,花夕不由地停下筷子,側過臉回視他。

  這個魔頭主動提起朝十,難不成他想當著朝十的面欺辱她?思及此,花夕的俏臉更加慘白。

  紫鈺自然不知花夕心中所想,只奇怪他明明放的是誘惑的餌,她怎麼表現得和飲了毒酒般。

  「不想見麼?行,本尊回去就把他餵花。」紫鈺故意嚇唬花夕。

  「別。」花夕趕忙拉住他的衣袖,「我能在哪兒見到他?」

  「和本尊回魔門,你就能見到他。」紫鈺慢條斯理道。

  花夕猶豫不決。她總覺得不會這麼簡單。而且她還有一些在意的事,想瞭解清楚。

  「普通人可以隨便去魔門?」她問。

  「當然不行。但本尊會親自帶你去。你快點決定,本尊的時間不多。」紫鈺語氣不善地催促,腦子裡朝十已叫囂著想要佔據身軀。

  「對了。」花夕想起她做的夢,夢裡那兩名分別叫雲煙和良夜的女子,她們的對話裡似乎提到了魔尊,那指的應該是他吧?花夕試探性地打量紫鈺,「你認識雲煙與良夜嗎?」

  聽聞這兩個名字,紫鈺立即變了臉色。

  「你是從哪裡知道的?」紫鈺捉住花夕的手腕,剛想逼問,頭就劇烈地痛起來。是朝十!

  他不能讓朝十在此刻出現。

  於是紫鈺只能匆匆離去,獨留下困惑不已的花夕。

  直覺告訴她,那兩名女子肯定與他的異常有關!

  「煙雲…良夜……為何她會知道!」朝十半闔的眸子,隱隱浮現著殺意,「她果然是仙界的人麼?」

  「冷靜一點,說不定是花毒的影響。」紫鈺反過來勸朝十,可朝十洶湧的記憶壓得他也快喘不過氣來,「朝十,她已經死了!別再想了!」

  「她沒有!」那個女人一直陰魂不散!花夕是那個女人的轉世麼?不,她明明死在火海,不可能轉世投胎!

  但萬一?只有徹底消滅這個萬一!

  「朝十!」

  天牢裡,三葉站在牢房外,望著奄奄一息的秦木梨。

  「你想怎麼處置他?」昔日的大將軍,如今比階下囚還不如。獸狂注視著曾與自己在戰場上交鋒過數次的秦木梨,眼底一片冷淡。

  「如果是娘她定不希望他死。」三葉淡淡地笑道,「可只要想到這一點,本宮巴不得立刻殺了他。」

  「那我就給他一個痛快。」獸狂舉起手中的刀扇。

  「慢著。」三葉出言阻止,「本宮有一個主意。餓他幾日後,把他扔到南軍那兒。」她想讓他吃掉他自己的軍隊,或者被他曾經的部下殺死。光想像她就覺得十分有趣。

  「公主,你的脾性和我真合得來。」獸狂搖著扇,意味深長道。

  三葉抱臂,冷嘲地瞥了瞥獸狂:「這對本宮而言,可不是讚美。」

  獸狂但笑不語。

  「講正經的,戰線何時能推進花都?為何不趁勝追擊?」之前聽獸狂說,因為秦木梨的失蹤,南國與北國邊境的交戰,近日以北國連連大捷,南國退守南明山脈前的七鎮而暫告一段落。

  「窮寇莫追,少安毋躁。」獸狂微微勾唇,「這半年來,秦木榮明知你已逃脫,卻未大力追擊。你可知底細?」

  三葉搖搖頭,她也納悶為何這半年秦木榮動靜那麼少。

  「他半年前受到重創,休養生息好不容易才恢復。」這是他安插在南國的探子冒死傳回來的消息。

  「重創?」可那次交鋒,明明是秦木榮傷了墨青,後來又發生了什麼嗎?

  見三葉滿臉困惑,獸狂嘆了一口氣:「看來你也不清楚傷秦木榮的是何人。」普天下能匹敵破魔劍的神器,少之又少,連他都沒自信重傷人皇,還能全身而退。所以對方應該非仙即魔。

  按仙高傲不管人間事的情況看,傷秦木榮的大抵是魔了。

  現在就不知這魔,之於他們,到底是敵是友?

  血從他的心口流瀉而下。

  她顫抖地握著染血的匕首。

  「為什麼?」怒極的他,卻笑得宛如修羅,「你叫我遠離你妹妹,讓我停戰不攻打仙界,我都聽了,我甚至可以不當這個門主,只要你和我走。」

  他步步逼近她,血愈湧愈多。

  「這就是你給我的回報?」

  「對不起,對不起。」她流下眼淚。

  他揩去她眼角的淚花,黏稠的血在她的臉頰畫出紅痕。

  「別哭了,你走吧。」他輕柔卻果決地推開她,「走啊!」否則,他一定會不顧一切地佔有她!他不想傷害她,哪怕她剛剛刺了他一刀。

  她深深地望進他的紫眸,然後轉身逃離他炙熱的視線……

  朝十捂著胸口,那裡的傷早已痊癒,連傷痕也未曾留下。

  千萬年前那場仙魔大戰,魔門敗了。因為他的一時心軟。

  那個女人偷了他的佈兵圖,交給了天君。可事後她竟不願承認她背叛了他,還口口聲聲求他相信她。

  想起她,他的心就隱隱作痛。

  他從未碰過她,唯一近距離的接觸,居然是她舉刀刺入他心窩的時候。

  按著她握刀的手,他只感到徹骨的寒意。但他還是放過了她。不像以往懲罰背叛者般,將其挫骨揚灰。

  「朝十。」紫鈺敵不過朝十澎湃的恨意,他只得退居一旁交出軀體的主控權,「你想殺了花夕?」

  朝十步步踏上木階,走向花夕歇息的房間,指間夾著雪亮的鐵針,反襯著血月的光,變得詭譎而暗沉。

  在他碰到門把手之前,一道嬌俏的女聲憑空響起,阻止了他的下步行動。

  「此門不開,公子請回。」走廊這廂的花音負手而立,她目光如炬地盯住陰影裡的朝十。

  「憑你也想攔我?」朝十冷冷地掃了花音一眼,壓根未把她當回事兒。

  不愧是魔尊,僅僅氣焰就力壓一籌。花音明面上泰然不變。額角滑落的冷汗卻暗示著情況棘手。原本她不必出手。可守在長廊的她,覺察到那狠絕的邪氣,便知這魔頭來真的。

  身子比她想的更快行動。她不能讓他在這時進去!

  「讓開!」朝十沉聲警告,「想死你就繼續攔著。」

  「奴婢不想死,奴婢也不想讓你進去。」花音張臂擋在門前,紅線潛藏在她的袖口裡,蠢蠢欲動。就在衝突一觸即發之際,墨青清冷的嗓音在朝十背後飄來。

  「你們在這做什麼?」

  「老爺。」花音不動聲色地收回紅線,對著墨青福了福身,「這位公子,非要闖入夫人的房間。」

  「你先下去吧。」墨青揚揚手,縱使不甘,花音只得依言退下。

  墨青冷眼看向朝十:「你為什麼來?」

  「我為什麼不能來?」朝十反問。

  「紫鈺說過,不會讓你再打擾我們。」墨青伸手攔在朝十身前,「回去。」

  「你沒權力命令我,墨青。」朝十反抓著墨青的肩頭,往外推,「我要進去。」

  墨青紋絲不動,金絲由他的胳膊伸出繞住朝十的手腕:「我不會讓你進去。」

  「別逼我。」揚手一揮,鐵針隨著話聲射向墨青的命門,墨青側頭閃避,金絲隨之繞上朝十的脖頸,卻讓鐵針中途截斷。

  兩個人交手數下後,屋內的燈亮了起來,接著便傳出花夕柔弱的聲音。

  「怎麼了?花音,是你在外面嗎?」他們打鬥的動靜,驚醒了花夕。墨青和朝十互相望瞭望,墨青先開口答道:「沒事,是我。」

  「墨青?」花夕的話音裡透著一絲疑惑,「你不睡嗎?外頭還有其他人麼?」

  「是花音,我囑咐她給你做些藥膳。」墨青邊看著朝十,邊回道。

  「不用麻煩了。」花夕冷淡地說,「我睡了,你也早點休息吧。」

  語罷,屋內的燈光跟著黯下。

  朝十抽回被墨青箝制的手,沉默地背過身。

  墨青目送他離去,並未阻攔,只有那雙深邃若子夜的眸,在黑暗裡流瀉著星星瀲光……

  黃沙瀰漫的戰場,囚籠載著秦木梨駛向南軍。

  眼見著自己效忠追隨過的將軍,人不人鬼不鬼地好似一隻怪物,士兵個個都憤懣難當。

  原以為北軍要當著他們的面羞辱秦木梨,可不料那幫人竟把秦木梨放出後,就立即向後撤退。

  秦木梨蹣跚舉步,踉蹌地朝南軍走去。

  「將軍!」已有士兵按捺不住地想要上前,去攙扶秦木梨。但秦木梨卻突然頓住身形。

  他強撐著最後一絲理智,衝他的兵低吼:「弓箭手,對準我!放!」

  士兵們面面相覷,遲遲不肯動手。

  秦木梨揮舞花籐,擊向他們腳下的土地,煙塵四起間,箭終於離弦,齊刷刷地飛向秦木梨。

  扭過頭,秦木梨眺望馬背上,遠遠觀戰的三葉。利箭穿透他的四肢百骸,他保持著站立的姿勢,垂落了花籐。

  三葉無動於衷地目睹秦木梨的死,她拉了拉韁繩,掉轉馬頭。獸狂騎著馬,追上她:「不看了?」

  「無趣。」她沒有她想得那麼開心。

  「將軍死在戰場上也是死得其所。」獸狂回望宛如雕塑佇立在血雨腥風中的秦木梨,輕蹙眉宇,「他激起了那些士兵的志氣,對我們來說並非好事。」

  「打戰的事,本宮不懂。」三葉倨傲地昂起下巴,「本宮要你贏,贏下這場戰!」

  獸狂微愣,隨即微笑著頷首:「遵命,我的公主殿下!」

  南明一役,持續了半月,南軍傷亡慘重。不過如獸狂預料的,秦木梨的死引起了南軍的殊死抵抗。北軍的傷亡情況也不容樂觀。

  當死亡變得習以為常,人心會愈加麻木不仁。

  獸狂命北軍就地駐紮,調整生息,對潰敗的南軍暫不追擊。

  他在等,等一個秦木榮是不是傻瓜的結果。

  三天後,他等來了風塵僕僕的無名。

  他領著無名趕回北都,三葉早已靜候多時。

  無名隻身走近三葉:「陛下讓我把破魔劍帶來了。」

  「劍呢?」無名身上並沒有其他東西。三葉焦急地追問。

  「等我帶走我的女人,我自會告訴你們我藏劍的地方。」無名提出交換條件。

  「若你誆我們?」獸狂可不會輕易信他。

  「你不信我,那我們之間無話可說。」無名亮出銅線。

  「等等。」三葉抬手,制止又要打起來的他們,「本宮信無名。無名,你不會騙我,對嗎?」

  在得到無名的點頭認證後,三葉派人將無名帶往水菊住的側宮。

  「你信他?」獸狂睨向三葉。

  「大不了,讓人跟著他們。無名要是騙了我們,就斬草不留根。」三葉眼裡掠過陰狠。

  「別,這根還是要留的。」獸狂輕搖刀扇,他可覬覦著無名和水菊的種。

  青苔爬滿的石階旁,是波光粼粼一池清泉。斑駁的木柱,樹的年紋溢出滄桑。

  墨青坐在亭內的石凳上,無言地飲著酒。近半月,他沒有再進過花夕的房,也未曾再同她說過一句話。

  「老爺。」花音邁著輕盈的步子,踏上台階,瞧著滿桌的空酒壺,她輕嘆了一聲,「這酒不醉人,人自醉,你還是少喝為妙。」

  「北帝那邊有消息了?」墨青並不想理會她的勸告,他只問她正事的進展。

  「獸狂說人皇交出了破魔劍,劍被埋在北都外的雪山腳下。」花音邊收拾酒瓶,邊回覆他,「老爺,我們何時行動?」

  「越快越好。」墨青握緊手中的青瓷酒杯,「我怕這其中有變故,你最好密切監視北帝與三葉。」

  「老爺不必吩咐,奴婢早已打算親自去一趟。」花音頓了頓,「奴婢啊,就是想在出發前,和老爺再溫存溫存。」花音從墨青背後攬住他的肩頸,頭微偏枕向他。

  墨青扣住花音的腕,將她拽進懷裡,他低首,面無表情地盯著淺笑盈盈的花音:「我們只是合作關係,你想要,我多少次都會滿足你。但僅此而已。」

  「老爺真無情,你和奴婢明明是一條船上的人。」纖指緩緩地刷過墨青安然若素的冷顏,花音笑靨如花,「我們憎惡著同一個人,身心都曾那般接近過。」

  「別擅作主張。」墨青漠然地鬆手,花音在跌向地面前轉了個身,坐上墨青身旁的石凳。

  她抱怨似的嗔道:「老爺,好不溫柔。你不滿奴婢向夫人坦白?」

  「我早告訴過你,別讓她知道,你為何多嘴?」寒眸隱隱浮現慍怒之色。

  「因為你們男人太殘忍,太無情。」花音斂去笑容,冷哼道,「利用她的是你們,傷害她的是你們,瞞著不說的也是你們。你以為無知是幸福?謊言是善意?錯,你是不敢承受欺騙的後果,不知如何面對知道真相後的她。堂堂七尺男兒,不過是個膽小鬼。」花音把玩著見底的酒杯,毫不留情地揭穿著男人的虛偽。

  「說夠了?」未見波瀾的俊顏望向花音,墨青忽地露出一抹玩味的淡笑,「我是怎樣的男人,我對花夕抱著怎樣的感情,都和你無關吧。你如此在意,莫不是因為我的夫人?」

  聞言,花音面色微變,她別過臉,快速地否認:「我只是看不慣,打抱不平。」

  「沒想到你這麼樂善好施。」墨青譏諷道,「我如果沒記錯,對花夕下花毒的人就是你。你有什麼資格指責我傷害她?如果說不原諒,花夕是不會原諒我,但她更不會原諒你!」

  花音安靜了半晌,又輕輕地笑出聲:「既然你看出來,那我也不瞞你。花夕原不原諒我,無所謂。她對我上癮了,她這輩子都無法離開我的花。」等解決完這些事,殺了那魔頭,她就帶花夕回仙界,她會好好疼她,彌補她。

  「無論花夕對什麼東西上癮,她是我的妻子。」墨青揪住花音的衣襟,「她愛誰,恨誰,誰愛她,恨她,她都是我的夫人。」

  「一個把她拱手相讓的男人。」花音無畏地迎視墨青冰寒的眼神,「配作她的夫君?」

  「我沒有把她讓給任何人。」墨青一字一句,說得很輕很冷,「她是我的。」

  他絕不會放手!

  三葉帶了一小隊人馬,去往無名埋藏破魔劍的雪山腳。

  遠離天山,雪愈下愈大,漫天的銀白像要糊住整個天地。

  三葉舉步維艱地騎著馬,在凌厲的風雪中接近連綿的雪山。

  「公主,前面的路被冰石封住了。馬騎不過去了!」下屬匆匆來報。

  「那就下馬走過去!」三葉一腳跨下馬,她緊了緊身上的羊毛披風,命令眾人下馬同她繞過去。

  可一行人還沒邁出去幾步,三葉四周接二連三的升起慘叫聲。

  她帶來的人,一個挨一個莫名地倒向深厚的雪地。

  「誰?」她朝周圍大喊,「出來!別藏著掖著!」

  到底是何人偷襲?她連對方的影子都沒見著,她的人馬就死在那人的劍下。

  可見那人武功之高,遠在她之上。

  三葉警惕地環顧四方,她察覺到有人正迅速靠近自己。

  驀然回首,她撞上一個冷硬的胸膛。

  瞬間,她僵住了身體。

  「女兒,你可想你的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