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北帝(七)

  白雪度風塵,

  曲終人斷絕。

  大雪紛飛的北都城外,馬車裡的女子半闔著藍眸,強忍著腹中的絞痛。

  駕車的彪形大漢緊緊拽著韁繩,面色凝重地駕著馬,在愈來愈強厲的風雪中趕路。

  於天亮前趕往碼頭,那裡等著他們的是去往海另一端東國,也稱凰國的船。

  不能讓獸狂的追兵追上他們,逃亡東國是不得已之舉,更是必要而為。

  東國的鳳曲女帝,精通玄醫之術,據說行將就木者都可以借由她的妙手回春,返老還童。雖然他不清楚傳聞的真實性,但只要她有那麼一線生機,他必牢牢把握。

  忽地雪路上幾匹飛馳的黑馬追上奔跑的馬車。刀扇迴旋輕鬆割斷套馬的韁繩,一個急停馬車顛簸地滾向路旁。

  銅絲立即反擊,朝圍聚過來的追兵襲去。獸狂輕笑著格開無名的銅線,語意冰寒地問:「你想拐我的小水菊上哪兒,獵花者?」

  「少廢話!」穩穩地擋在馬車前,無名擺出架勢,銅絲亂舞著捲向獸狂與他身邊的屬下。

  獸狂來回揮動刀扇,抵擋銅線的攻擊,可他的部下就沒那麼好運了。他們看不見銅絲,又沒辦法像北帝那般對氣流波動敏銳如獸。勉強躲過幾次後,他們就被銅絲纏住了四肢,再無法動彈。

  然而無名畢竟一人之軀,幾番下來身上同樣掛了不少彩。獸狂的刀扇更是步步緊逼,旋轉著攻向他的命門。

  壓制無名的當下,更多的追兵趕到,有部分人躲著銅絲挨近馬車。

  他們迅速掀開簾子,卻發現車內空無一人。

  「陛下,車子裡沒有水菊姑娘!」

  聞言,獸狂目光一斂,而瀕臨下風的無名卻仰頭大笑起來。

  幾個時辰前的北都郊外,無名將水菊送上另一輛馬車。

  「為何要分開走?」 水菊拉著無名的衣袖,眉宇緊鎖。

  「我吸引他們的注意力,如我天亮前沒有到碼頭,你就讓船伕開船,不必等我,知道麼?」無名嚴肅地囑咐,「一定別等我。」

  「我想和你一起走。」水菊不肯獨自離去,「我們之間還沒有好好相處過。我還有許多話沒和你說。我……」

  大掌輕柔地托著她的後腦勺,無名在她冰涼的朱唇印下一吻:「照顧好自己,你的命是我的。」語罷,他背過身,大步流星地走出她泛起水霧的視線……

  「真讓我感動,犧牲自己保住心愛的女人。」獸狂嘲弄地勾起嘴角,「人皇的獵花者也是一個傻瓜。」

  刀扇攜著凌厲的殺意劃開無名的胸口,獸狂漠然地俯視著轟然倒下的無名。血從他的身底蔓延,在潔白的雪地上開出了妖艷的花。

  遠在碼頭的水菊,心跳漏跳了半拍。

  天邊微微拂曉,她等的那個人始終未來。

  「姑娘?我們要開船了,還等嗎?」這女子小腹隆起,卻梳著未婚女子的髮飾,船伕不太確定如何稱呼地詢問。

  水菊閉了閉眸,才緩緩地回覆:「開吧,以後稱我無夫人便可。」

  「好咧,無夫人!」船伕忙不迭地走下甲板。

  「無名。」她默唸著的名字,隨著如花的嘆息消散在濕鹹的海風中。

  她與他終究無緣。

  蕭瑟的北風中,三葉被秦木榮死死地箝制在懷裡。

  「海棠,沒想到你竟以這種方式回來了。」秦木榮喃喃低語。

  「我不是海棠,我是三葉!」三葉捶打著秦木榮的胳膊,奮力掙扎。

  但秦木榮恍若未聞,他神情癲狂地將她往雪山上拖抱。

  「父皇!」三葉體內冒出的花籐抽擊向秦木榮。

  他攉住花籐,愛憐地繞在手臂上:「海棠,你怎麼又調皮了?之前你也用這個打過孤。」

  「我不是海棠!」三葉的力氣越來越弱,秦木榮帶著她飛身踏至山頂,山的另邊仍是一望無際的群山,山谷連綿不絕屹立於白雪之下。現在該怎麼辦,秦木榮是想和她殉情?她不能死!她絕不能死在這裡!

  三葉放軟了語氣:「木榮,我們回去好不好,我好冷。」既然他把她當成了娘親,那她就佯裝海棠應付他。

  「海棠,你知孤有多後悔?」胡茬廝磨著她的面頰,秦木榮將她摟得更緊,「後悔沒陪你一塊上路。孤此刻才明白,榮華富貴,皇權地位,沒了你的世界有多無聊。」

  「秦木榮!」上路他大爺啊!三葉忍不住在心底爆粗,他覺得無聊,可她還沒活夠!這個變態皇帝丟下面臨滅亡之災的國家百姓不管,千里迢迢深入敵腹就是為了找她一起死?

  秦木榮瘋了,她可沒瘋!

  她定要想法子制止他後脫困。

  「木榮。」她耐著性子,捧住他的臉,巧舌如簧道,「那我們找一個誰也不認識我們,誰也找不到我們的地方隱居如何?這天大地大,定有我們的容身之處。」

  「你說要和我隱居?」秦木榮頓了頓腳步,他仔細端詳著她的小臉,想辨別她說的是否為真。

  「嗯,只有我和你。我會用我全部的時間,陪你走完這生生世世。」她故作動情地表露心跡。

  秦木榮微愣,接著低低笑道:「三葉,這是你的真心話?」

  這回換三葉大驚失色:「你不是把我當成我娘了?」

  「你娘比你美多了。孤怎麼可能認錯。」秦木榮又變回那個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男人,他有意無意的嗤笑,令她氣得只想咬他一口。

  「那你去找我娘啊!你抱著我幹嘛!你不想活,我還想活!」惱羞成怒的三葉乾脆扯開嗓子嗔道。

  「這才是孤的女兒。」大掌撫著三葉的長髮,秦木榮卻對著背後厲聲質問,「欣賞了那麼久,不現個身?」

  紅線絮繞於腕,衣裙款款地踏向秦木榮,花音福了福身:「奴婢見過人皇陛下!」而後,她轉向三葉,笑意盎然道:「三小姐,老爺還在等著你呢!」

  比起外頭的兵荒馬亂,刀光血影,身在大宅的花夕,日子卻過得異常平和,怡然自得。

  無論是那魔頭,還是墨青,誰都沒來煩擾她。今天,就連花音也出門辦事了。

  本以為這難得的清淨能持續得久一些,但下一刻便被突如其來的書信打破。

  這封信來自情閣,上面只寫了四個字:「有難,速回。」

  魅紅和黃桃她們出事了麼?花夕焦心地捏緊信紙,她起身去找墨青想和他說她要動身回南國。

  然而她找遍了屋子,也未見墨青的蹤影。

  他去哪兒了?

  如今北國與南國的戰爭進入了白熱化,她要如何穿越層層兵戎,回到雲都,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

  她需要人幫忙。

  漫無目的地走出宅門,花夕來到繁華依舊的大街。北都的百姓並未受影響地該吃吃,該喝喝,若非找出點變化,就是大夥兒都比之前更加忙碌。

  前線的士兵,後備的援助,武器與鎧甲,糧食與衣物,還有女人。花街柳巷的風塵女子,被召為軍妓,送往邊界的兵營。

  縱使不情願,又能如何?有幾個女子甘願淪落於此,痛哭流涕也動搖不了他人的惻隱之心。所以她們大多強顏歡笑,認命地排成幾隊。

  在人群裡圍觀的花夕,心中有了主意。她如果混入這群姑娘,不就能理所當然地靠近南國邊境的戰線,然後她再找機會神不知鬼不覺地趁著夜色逃走。

  這樣做的風險很大,但她必須為魅紅姐她們冒這個險。

  至於墨青,她現在對他已無利用價值。待他殺了那魔頭,他應該就會成為魔門的新門主。

  他不會在意自己的去向,和生死。

  打定主意的花夕,摘下盤髮的珠釵。她不動聲色地混入從各個青樓強徵,彼此素不相識的女人之中。

  比起別的姑娘或強打精神,或面如死灰的表情,花夕倒顯得冷靜麻木多了。她沉默地坐上牛車,同她們一齊遠離北都,前去邊境。

  出了溫暖的北都,呼嘯的寒風立即席捲而來。車上的人都相對無言,花夕披上毛皮斗篷,她一邊環顧四面的雪山,一邊摸了摸腰間的玄鋼匕首。唇角不禁泛起苦笑。沒想到從頭到尾陪伴她時間最長的,只有這把匕首。

  忽然從另一條道上,迎面騎來一隊人馬。領頭的是一名長著狐狸臉的年青男子。

  漆黑的駿馬在牛車前停下,男子掃視了一圈車上的女人。

  「看什麼看!沒見過女人?」領頭的小兵不耐煩地吼道。

  「大膽!」年青男子後邊的隨從出言呵斥,而年青男子輕搖刀扇阻止他繼續。

  當男子拿出那把刀扇時,小兵立即明白他的身份,慌了神地滾下牛車,跪倒在地:「小的有眼不識泰山,還望陛下恕罪!」

  「免了。」獸狂擺擺手,「這些是要運用往軍營的女人?」

  「是的,陛下。」小兵戰戰兢兢地回道,「全是細心挑選的。」

  「誰下令的?」獸狂笑瞇瞇地問。

  「內務卿多部大人。」小兵照實地稟報。

  「好,把這些女人送回北都。」獸狂轉向侍從,仿若談論天氣般風輕雲淡地下令,「革職查辦內務卿,以動搖軍心罪論處,以儆傚尤。」

  「明白,陛下。」侍從頷首領命。

  牛車上的花夕,聽到要回北都,立馬坐不住了。

  趁著大夥兒的注意力不在這邊之際,花夕偷偷摸摸地翻下牛車。她朝著邊境方向的路,艱難地拔腿狂奔。

  「陛下,有個女人跑了。」侍從提醒。

  望向逃跑的花夕,獸狂輕蹙眉頭,這個女人想去前線?傻了,不要命了?

  「要追麼?」侍從請示。

  「不用。」反正她也不一定能活著穿越邊境線。獸狂拉了拉韁繩,掉轉馬頭,「走,我們回宮。」

  馬蹄聲「噠噠噠」地遠去,風雪很快又覆蓋了來時的印跡。

  花夕不知跑了多久,她的視野被一片雪白遮擋。

  手腳愈來愈冰冷,她的指節已凍得不可屈伸。一個趔趄,花夕撲向雪堆。

  爬起身,步履維艱地繼續往前走,可她終究還是體力不支地摔倒在地。刺骨發寒的雪花,前仆後繼地吻上她的臉頰。

  她的意識慢慢地渙散,眼前模模糊糊中出現一個人影。

  人影停在她的身前,彎下了腰……

  熊熊燃燒的篝火旁,花夕從昏迷中醒來,才發覺自己的衣裳統統被脫去,渾身只裹著一件羊皮毯處在山洞裡。

  「你醒了。」幽靜的眸子,盯著火焰,對方看也不看她。

  「幽蘭?你怎麼會在這?」他不是回南明瞭?怎麼會出現在北國境內。看清救她之人的模樣後,花夕面露意外之色。

  「山神沒回南明。」幽蘭緊了緊喉頭,「我來找她。」

  「她沒回南明?她沒跟我們來北都。」花夕疑惑地微皺柳眉,「她還有別的地方可去嗎?」

  「我不知道。」他到處都找不到山神的蹤影,她彷彿憑空消失了一般。幽蘭看向花夕,「你呢,為什麼沒和墨青一起,一個人暈倒在雪地?」如果他晚來一步,她就活活凍死了。

  「我們之間發生了些事。」她避而不談墨青利用她毒害魔頭的事,轉而解釋她為何會在這兒,「我的娘家出了點事,我必須回雲都看看。」

  「那要橫穿戰場。」幽蘭撥動著篝火,冷聲道,「我勸你別自尋死路。」

  「我有不得不冒險的理由。」花夕揪緊毛毯。魅紅姐她們不會無緣無故發急函給她,情閣一定出了什麼事,她這一趟必回不可。

  他凝視了她半晌,幽幽地出聲:「我陪你去。」

  「你陪我?」花夕訝然。

  幽蘭點頭,他相信跟在花夕身邊,墨青鐵定會找來,墨青在就意味著山神也可能現身。

  守著花夕,總比盲目的大海撈針強。

  「謝謝你。」花夕感激地望著幽蘭,但她想起什麼事地問道,「可你是花魔。」花魔是要吃血肉才能生長。她不想害無辜人的性命。

  「你做我的養花人。」幽蘭攜起花夕的一縷秀髮,又鬆手,「用你的血餵我,我便能不吃其他人。」

  「我的血?」讓她用自己的血餵養他?

  「我是花魔之首,別把我和其他花魔相提並論。」本來生長在魔門,花魔靠瘴氣就可存活,對於人類的血肉,他是不屑的。只是在人界行動,無可奈何要吃罷了。

  他修為高,所需的血不多,花夕一個人應該能夠養他。

  幽蘭將一條形似蘭花的吊墜,遞給花夕:「這是我花身的幻化,你每日餵它一滴血即可。」

  花夕剛接過蘭花墜,幽蘭卻反握住她的手,在她的指尖輕咬了一口。

  舔著血珠,幽蘭微瞇著眼:「味道還行。」

  抽回手,花夕找起篝火旁烤乾的衣服:「我們什麼時候走?」

  「等這場暴風雪過了,我們就啟程。」幽蘭坐回篝火旁,答道。

  花夕凝望著洞外白茫的冰雪,如同預示著他們迷茫的前路……

  雪山這廂,花音淺笑盈盈地走近秦木榮與三葉。

  「人皇陛下,難為你這麼大老遠地趕過來送劍。」她每踩一步,腳底便升起繁密的紅線,「交出破魔劍,奴婢便護送你們回南國。」

  秦木榮噙著冷笑:「想要孤的劍,不自己來取麼?」拔劍揮斬,破魔劍氣隨之迸射。花音疾步後退,紅線護著她般的張開織網,應下劍氣後當即四分五裂。

  「仙界的人,居然插手人間的事。你們天君不知道吧?」秦木榮持劍逼近,花音不敢大意地迎擊,兩人幾輪攻守後,花音被秦木榮的劍氣震得五臟六腑發顫,幸得紅線能從四面八方襲向秦木榮,他不得不分神斬斷它們。

  眼見花音趨於劣勢,三葉不動聲色地欲繞過他們溜走。但山崖太過陡峭,加上雪天路滑,三葉踉蹌著滑了一跤,她驚叫著跌向身後的萬丈懸崖。

  「三葉!」秦木榮毫不猶豫地轉身,奔向三葉,伸手想要抓住她。

  花音趁機用紅線纏住破魔劍,奪劍的同時,紅絲穿透秦木榮的胸膛。

  破魔劍到手,花音冷眼旁觀著秦木榮和三葉一同墜下深不見底的山崖。

  「沒想到真殉情了。」花音輕嘆一聲,悠然地回過身,就撞見站在不遠處的墨青,「老爺,你怎麼來了?」

  「怕你出事。我就來了。」墨青走向花音,「拿到破魔劍了?」

  「拿到了。」花音揚了揚手中的破魔劍。先前未料到人皇秦木榮也來了,所以費了一番周折。好在人算不如天算,這得感謝那個沒多少用處的小公主,把她爹坑死了。

  「給我看看。」墨青接住花音扔來的破魔劍,細細打量著雪亮鋒利的劍身,「真漂亮,據傳此劍可斬魔誅仙,有了它,那魔頭必死無疑。」

  「事不宜遲,我們這就按計畫去要他的命。」花音迫不及待地與墨青擦肩而過,可就在她背對他的電光火石之間,墨青輕輕一笑,果決地舉劍一刺,劍尖「噗嗤」沒入花音的腹部。

  血花綻放,艷麗如春。

  「你!」花音難以置信地轉過臉,「騙我?」

  他邪肆地笑著將劍插得更深,魔魅的紫眸浮現出譏諷之色:「墨青沒騙你,騙你的是本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