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魔門(三)

  畏落眾花後,

  無人別意看。

  「花音,你為何成天冷著一張臉?」牡丹托腮望著一言不發的花音,「這樣大夥兒都會怕你,更不願意接近你了。」

  「我為什麼要她們接近我?」終於出聲的花音,冷淡地反問。

  「你呀,受大家歡迎又不是壞事。」誰還會嫌喜歡自己的人多?她費解地仰起小臉。

  直到現在她也不理解花音的想法,花音的注意力只圍著仙母轉,好似全天下唯有仙母一人。

  就像那個她還不知名字的男人,夢裡囈語的是水菊,醒來想的還是水菊,一直念叨著一個已不在的人。牡丹咬了一口仙果,甜膩的果汁淌過她的唇齒。

  比起被一個人愛,她始終覺得被越多的人愛著更歡喜。

  她不會讓那個男人成為例外。

  提著果籃,她理了理衣裙,打起精氣神慢悠悠地走向他住的仙苑。

  那個女人又來了。墨一倚靠在窗檯前扶椅上,他闔眸假寐,裝作不知道牡丹進了屋。

  牡丹輕咳了幾聲,見他仍沒有回應,她心下瞭然。

  他在逃避她。牡丹放下果籃,故意躡手躡腳地靠近他。

  她微微傾身,她的花香近在他的鼻息間。墨一不得不睜開眼,冷淡地看向她,像在質問她想作甚。

  「我只是想給你蓋毯子。」她舉了舉手中的毛毯,一臉無辜地注視著他。

  「不需要。」他扭過頭,淡漠的視線投向窗外奼紫嫣紅的花圃,那兒的百花開得正艷。

  但她能看出他的心思不在花上,畢竟天界不會有他想見的水菊。

  「你想離開這裡,對嗎?」她的話終於引起他的注意,「我能幫你。」

  他端詳著她,似在考量她話中的可信度。良久,他才開口:「你的條件?」

  她微笑地回道:「帶我一起走。」

  魔界的白日和夜晚不盡相同,天空依舊是紅澄澄的一片。

  鳳凰敲開樹屋的門,花夕正坐在木床上發呆。「花夕?」鳳凰邁著輕快的步子,走近花夕,「我們要不要出去走走?總在屋裡待著多悶啊!」

  「我哪裡也不想去。」花夕愁眉不展地搖搖頭,「我只想回到人界。」

  鳳凰挨著花夕坐下,安慰地摟了摟她的肩:「我也想,可是真的沒有辦法,我覺得你還是趁早接受這個事實為好。」

  花夕不置可否。若普通人無法往來魔界,那朝十是怎麼往返的?還是說朝十不是普通人?那朝十和那魔頭是什麼關係?他現在又在哪裡?花夕的心中充滿著疑竇,深濃的憂愁更是將她圍繞。

  那魔頭留她在魔界,是希望吸引墨青來救她嗎?

  思及墨青,花夕的心情沉重了幾許。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但她和墨青之間早已癒行愈遠。

  她看不透墨青,也看不懂那魔頭。

  講真的,她不認為墨青會冒險來救她,所以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鳳凰。」花夕突然開口問道,「你知道你們門主有救回來一個男人嗎?」

  「男人?」鳳凰沉吟道,「不知道,沒見過。門主很少帶人回來的。」

  「他的名字叫朝十,你聽過嗎?」花夕又道。

  這回換鳳凰迷惑了。

  「朝十?那不是門主的另一個名字嗎?」

  花夕又一次站在了魔禁之地前,鳳凰拉著她的衣角勸道:「花夕,咱們還是回去吧。」

  「你回去吧,我要自己去問清楚。」花夕拉開鳳凰的手,執意踏入禁地。

  鳳凰暗自嘆息,怪自己多嘴,她還以為花夕知道朝十就是門主,門主就是朝十。沒想到啊沒想到,從她這兒說漏了。

  如果門主怪罪下來,鳳凰惡寒地抱緊自己,再抬首,花夕的身影儼然消失在濃霧中。

  再次踏進這裡,花夕心念紛亂。她憤怒,她難過,但更多是她想知道為什麼。為什麼他要騙她?為什麼他要瞞著她?為什麼他三番兩次救她?

  這些難道都只是他,他想看她此刻受傷的模樣嗎。

  陷入思緒的花夕,被一雙長臂撈入堅硬的胸懷裡。

  「沒幾天就想本尊了?」紫鈺舔吮著花夕的耳垂,見她毫無回應,他奇怪地扳正她的身子,讓她面朝自己。

  花夕突如其來的眼淚,讓他的動作僵了僵。

  她為何而哭?

  「朝十。」花夕直視著那雙魅惑的紫眸,輕輕地問,「你還想騙我到什麼時候?」

  紫鈺微愣,原來她知道了。

  「為什麼不回答我?」花夕揪住紫鈺的衣襟,「騙我很有趣嗎?扮成另一個人來接近我?讓我愛上你?然後再告訴我真相,傷害我?」花夕冷笑著收回手。

  「那我和你說清楚,我不愛朝十,我不愛你,我以前不愛你,現在不愛你,將來也……」她的話音,被紫鈺的擁抱打斷。

  「朝十是本尊不假。」紫鈺對自己抱住花夕的舉動也感到驚訝,但他還是箍緊了花夕,「他是本尊的一部分,就和這棵魔樹一樣,是從本尊這分裂出去的。」

  花夕仰起頭,含淚的目光越過紫鈺的肩頭,望向他背後那棵高聳入雲的巨樹。

  「一開始朝十是為除掉你,才接近你,但後來他有了他自己的想法。」紫鈺鬆開花夕,紫眸複雜地凝視著花夕的盈盈水眸,「他現在已經和本尊融為一體。」喚醒花夕的意識後,朝十就消失了。

  「我是不是該謝謝你如此誠實?」花夕別過臉,嘲弄道。

  紫鈺的手中多了一把匕首,那是先前從花夕那兒奪來的。

  他勾唇一笑,將匕首遞給花夕:「你想發洩,可以捅本尊幾刀。」

  「你以為我不敢?」花夕顫抖地握住匕首,刀尖對準紫鈺的心口。

  「如果你夠聰明,就不會捅下這刀。」伸手,紫鈺的長指摩挲著花夕蒼白的面頰,他模仿著朝十的口吻,柔柔地喚她,「妞兒。」

  手起刀落,匕首深深地扎進紫鈺的胸口,花夕看見紫鈺眼中掠過的錯愕。

  「我一直不夠聰明。」她說。

  拔刀,她對著自己的咽喉刺下。

  刀被紫鈺一掌打落,她被他的掌風震退數米。

  「這就想死了?不想回人界了?」紫鈺緩步走近跌坐在地上的花夕,他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胸前的血止不住地往下淌,他也全然不在意。

  「我傷你有那麼深?讓你都不想活了?」紫鈺彎腰,指尖挑起花夕的下巴,凝視著她面無表情的嬌顏,「怎麼不哭了?明白哭沒用了?」

  「你殺了我吧。」花夕心如死灰地說。

  「這句話你說了多少次,你看本尊有哪次真對你下手了?」紫鈺捉著花夕的肩頭,將她一把拉起,「你想死是吧?行,你死了以後,本尊就送你重視的人去陪你。那個魅紅是吧,還有墨青?」

  「對!」花夕氣得捶打著紫鈺,「那你為何不送朝十來陪我,你也去死啊!」

  他的血濡染了她的手,血腥味在她與他之間瀰漫。

  「你想本尊陪你是吧?」紫鈺抓住花夕的手腕,脫口而出,「好,我陪你。」

  語罷,紫鈺和花夕同時怔住。

  半晌靜默,紫鈺放開了花夕。

  「等本尊的傷恢復,就送你回人界。」紫鈺忽然改口。

  「我能回去?」花夕不敢置信地看著紫鈺。

  「你體內流著本尊的血,已經不是普通人了。」紫鈺背過身,他捂著血流不止的傷,眉宇緊蹙。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何他不殺她,反而承諾送她離開。

  不過是一個女人,一個該死的小賤人,可他竟然怕她誤會,還和她解釋半天。結果呢,換來她的一刀。這個女人,平日溫馴得和一頭小綿羊似的,剛烈起來他都招架不住。

  朝十啊朝十。紫鈺喃喃地問自己,偏偏喜愛招惹這樣的女人,究竟為何?

  當花夕渾身是血地從沼霧中走出,鳳凰吃驚地迎了上去。

  「花夕,你哪裡受傷了?」鳳凰來回打量著花夕的週身,「我帶你去包紮。」

  「我沒事。」花夕神色恍惚地晃了晃頭,「這些血的不是我的,鳳凰,我……」

  「花夕你怎麼了?」鳳凰扶住搖搖欲墜的花夕,「是不是吸食了太多瘴氣?」

  「我喜歡過的人,竟和我最厭惡的人,是同一個人。」花夕靠向鳳凰,垂下的眉目泛著絲絲淚光,像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問她,「我該怎麼辦……」

  不知如何回答的鳳凰,哀嘆了一聲,她輕撫著花夕的背,許久無言。

  情,一個字,多傷。

  東之凰國的宮殿,侍從匆匆來報。

  「陛下,有一位姓墨的公子求見,他說他有陛下找尋之人的消息。」

  姓墨?魅紅思忖道。墨青!他一定是帶來了花夕的下落。魅紅慌忙命人請墨青進宮。

  大殿之上,魅紅端視著久未見面,仍是一身青衫的墨青,他的身側還跟著一個素未謀面的白衣女子。

  「墨青見過陛下。」墨青疏離地朝居於高位的魅紅行禮。

  「免禮。」魅紅步下台階,「墨公子無須多禮,聽聞你有花夕的音訊,她沒有和你在一起嗎?她此刻在何處?」

  墨青平靜地回覆:「花夕在魔界。」

  「魔界?」聞言,魅紅掩嘴一驚,「花夕怎麼會跑到魔界去?」

  「朝十是魔界中人,是他將花夕強擄去的魔界。」墨青面不改色地答道,「當時我深受重傷,未能阻止他。」

  魅紅急道:「那現在該如何是好?花夕還能從那什麼魔界回來嗎?」

  「我會去救她。」墨青沉聲道,「不過我怕朝十為逼迫花夕就範,會來傷害你。」墨青側身,望了一眼他帶來的女子。「她是我的侍女,良夜。我想留她在你身邊,保護你。」

  墨青說完,淺笑嫣然的良夜便朝魅紅福了福身:「良夜給陛下請安。」

  「墨公子,花夕的事就拜託你了。」魅紅臉色凝重地央求,「請務必將她完好地帶回來。」

  「我會的。」墨青的冷眸閃了閃,而一旁低著頭的良夜,唇角則流露出不易覺察的笑紋。

  幾個時辰前,墨青在東國的府邸裡。

  「你要我守在女帝身邊?」良夜斜睨著墨青,「那個女人有什麼價值嗎?」

  「她是花夕在人界最在乎的人。」墨青抿了一口杯中茶,淡淡地開口,「只要她在我們這,花夕就一定是我們的。」

  「可問題是朝十不見了,你覺得紫鈺會在乎花夕?」良夜不甘心地咬牙,輸給一隻瓶子,她還不如輸給墨青,「別說是你,紫鈺他有真在乎過誰麼?他根本不可能在乎一個無足輕重的女人。」

  「若紫鈺不在乎,他就不會帶走花夕。」墨青擱下茶杯,緩緩道。他瞭解紫鈺,紫鈺想要的東西,就會不折手段的去佔有。如果紫鈺只是嫉恨花夕奪走他,他只會乾淨利落地除掉花夕。好比紫鈺曾經對海棠做過的那樣。

  而花夕至今活得好好的,不正說明紫鈺對花夕的感情並不像他以為的,只有嫉恨與憎惡。

  不僅不是恨,他認為紫鈺已經愛上了花夕。同為男人,他比深陷執念的良夜看得更清。當然,無論紫鈺對花夕抱著何種感情,他都要將花夕從魔界帶回來。

  「我聽你的,就去那個女帝身旁候著。」紅線絮繞在良夜的指間,「你最好照你說的,能將魔尊歸我處置。」

  否則她死也要打碎企圖搶她男人的鎖魂瓶!

  換了一套清涼的衣裳,牡丹原地轉了一圈。

  仙子私自下凡是很重的罪,但她並不為自己的衝動後悔。

  至少目前不會。

  要穿過天火的洗濯,對她和那個人來說都太冒險。

  但她找到了另一個去往人界的方法,那便是傳送陣。

  會畫傳送陣的只有上級仙人,可她只是小小的花仙。

  不過這難不倒她。

  「星君哥哥。」這不,她趁著掌管星司的星君到花苑散步之際,搖曳著裊娜娉婷的身姿,含羞帶怯地挨近對方,柔媚地細語道,「你好久沒來花苑看我了呢。」

  「這不是牡丹妹妹嘛。」星君挽住牡丹纖細的腰肢,輕佻一笑,「幾年不見出落得真是愈發動人。」

  「星君哥哥的嘴真甜。」牡丹故作害羞地扭過頭,「你這話對多少仙子說過?」

  「還有別的仙子比你還美?這我可不知道了。」星君佯裝訝異地張嘴道。

  「星君哥哥少拿我打趣了。」牡丹挽住星君的胳膊,媚眸流瀉著絲絲瀲灩的光,「我今兒其實是有事相求。」

  「牡丹妹妹有何事需要我幫忙,我肯定義不容辭。」星君握住牡丹的柔荑,保證道。

  「我想。」牡丹湊近星君的耳畔,吐氣如芳,「我想下凡。」

  星君一呆,隨即恢復常態,他神情嚴肅地盯著巧笑倩兮的牡丹:「你知你方才說的是什麼?私自下凡的罪有多重,一旦天君知曉,會剔去你的仙骨。你想墮落成魔嗎?」

  「星君哥哥,天君此時不在天界。這件事你知我知,不會有其他人知道。」牡丹拉住星君的手臂,嬌聲道,「星君哥哥,我只想下凡見見世面,逛一逛就回來,絕不給你添麻煩。你就行行好,幫我開個傳送陣吧?」

  雖經不住牡丹的苦苦哀求,可星君也不是吃素的主兒,他的大掌從牡丹的腰身往下摸著:「牡丹妹妹,不是哥哥我不想幫你,這件事急不得。我畫傳送陣也需要一點時間。」

  「牡丹明白,等我回來就夜夜去星君哥哥那兒,陪你唱唱小曲可好?」牡丹不動聲色地避開星君的輕薄。

  「好,有你這句話就夠了。」星君仰頭大笑,「別說是開個傳送陣,天上的星星,你想要哥哥也摘給你!」

  牡丹表面陪笑著,內心卻嗔道,這些人全是嘴上說得好聽。如果不是她長得好看,他才不會幫這個忙。

  她想起那個冷冰冰的男人,只有他,對她的美色完全不心動。

  見鬼了,她想他作甚。等把他送到人界,她定要他好好回報她的恩情。

  掃視著花圃裡綻放的眾花,果然還是她的牡丹艷麗得教人流連忘返。

  什麼水菊,她非使他愛上她不可。

  貌似對牡丹念頭一無所知的墨一,佇立在仙苑的露台上。

  遠遠地,他便望見朝這邊姍姍而來的牡丹。

  她很美,性格看起來也是那般溫婉。但他能察覺到她刻意的偽裝。

  比如她在進入仙苑前,總要整理一下妝容,明明一副氣他不知好歹的樣子,卻裝得不在意,還要端起溫柔的笑容來找他。

  她到底想做什麼?想讓他臣服於她?甚至不惜委身於他?

  墨一自嘲地笑了笑。他一個心死之人,值得她這樣麼。

  她有辦法送他離開仙界,他不是不曉得仙子私自下凡,必是觸犯天規。

  所以他拒絕了她。

  但顯然,他的拒絕在牡丹那裡完全無效。

  即便他不想她來找他,她依然一次又一次地敲開他的門。

  如此自我的女子,怎麼可能做得成無私奉獻的人。

  她的演技很好,可惜她騙不了他。

  牡丹發現了露台上的他,她揚起明媚的笑,朝他揮了揮手。

  他其實可以當面揭穿她,讓她羞愧,讓她無地自容,再也不來煩擾他。

  然而,每次話到嘴邊,他又嚥了回去。

  他竟然在配合她,做那個被她騙的人。

  依稀回想那一晚身下的牡丹,他情不自禁地握緊了雙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