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魔門(五)

  夢不曾休,

  不肯回頭。

  「你的妻?你問過花夕了嗎?」天君反手握住墨青的金絲,嘲弄地說,「鎖魂瓶本來就是我的所有物。」

  「我不會讓你帶走花夕。」墨青拉緊金絲,微瞇著眼道。

  「你都自身難保了,還管得了她麼?墨青,你和良夜締結了契約吧?那我好心告訴你,她施法的媒介便是這鎖魂瓶。毀去鎖魂瓶,你就能和良夜斷開血契。」這一番話教讓出身體的花夕頓時怔住,她注視著沉默不語的墨青,立刻明白洛天,不,天君所言是真的。

  兇猛的煉火襲向天君和墨青。

  「你們誰都不能從本尊這裡帶走她。」無論是這可惡的天君,還是墨青。紫鈺對著花夕道,「花夕,你快給本尊出來!你以為朝十寧願消失也要把你喚醒,是為了讓你把身子給這天君?」

  「魔尊,當年你是如何下得了狠手?像你這樣的魔,不配得到她的愛。」天君眼神冰冷地看著紫鈺,「我要讓你再次嘗嘗失去摯愛的滋味。」語罷,天君拔出別在腰側的玄鐵匕首,赫然對準花夕的胸口。

  靈魂狀態的花夕轉向天君,幽幽地問:「你想讓他痛苦,才佔據我,對嗎?」

  天君搖了搖頭:「我想讓你幸福。即使永遠回不到過去。」

  「對不起。」花夕低垂眉目,「我什麼也想不起來。」

  「我不強求了。」天君的手穿透她的髮,「我錯了,那時候我太想贏過魔尊,犧牲了你。」

  「我是雲煙嗎?」花夕想知道答案。

  「不,你是花夕。」恢複本來面貌的天君,舉世絕俗的容顏微笑地望進她的眼底。

  「噗嗤」一聲,刀尖沒入花夕的心窩。

  鮮血四濺中,紫鈺和墨青的瞳孔同時放大又極速縮小。

  花夕跌向熊熊燃燒的煉火,紫鈺和墨青飛快地衝進去,一人一邊抱住花夕。

  她的唇角淌下黑紅的血。

  「你在做什麼?那麼想死嗎?」紫鈺捉著花夕的肩膀,激動地晃著。「你不怕本尊殺了魅紅,殺了墨青?」

  「我怕,可我仍要賭一賭。」花夕努力撐起上半身,她望向滿目沉痛的墨青,握住他的手,露出一抹虛弱的淡笑。

  「墨青,我想還了你的恩情,我並不後悔嫁給你。」話音甫落,花夕便倒在紫鈺的懷中。

  墨青望著花夕的纖手,自他的掌心無力地滑落,他與良夜之間的契約就此切斷。

  時間如白駒過隙,鳳凰打量著靈柩裡的花夕。她好似沉睡般,雙眸緊閉。

  但誰也不知道花夕何時會醒來。

  「唉,花夕,你都不知道在你長眠的日子裡,門主差點把魔門給掀翻了。」鳳凰自言自語地說,「我從未見過他那麼恐怖的樣子,雖然他平時已經夠恐怖了。對了,花夕,你知道嗎,墨青回到魔門了,他替養著你的幽蘭。說這樣你還有活過來的可能。花夕,你快點醒過來吧!」

  然而在萬年寒冰鑄成的靈柩中,花夕依舊一動不動,雙手交握地躺著,毫無回應。

  鳳凰還想再說點什麼,紫鈺已悄無聲息地現身。

  「即使你變成一具死屍,本尊想要你依然能要你。」紫鈺勾唇魅笑,長指慢慢地刷過花夕的面頰,「別以為用死,你就能逃離本尊。」

  「門主,我今兒還沒為花夕擦拭身子。」鳳凰揚了揚手裡沾水的絲帕,她如今被允許進入魔禁之地,也是因為花夕需要她的照料。

  「本尊親自來,你先下去吧。」紫鈺接過鳳凰擰好的絲帕,他專注地凝著花夕,伸手解開她的衣裳……

  再度魂歸仙湖,花夕俯視著平靜的湖面,和自己清晰的倒影。

  這張臉不是良夜,也不是雲煙。

  走過芳草鋪就的小徑,她看見塵封的過往。容貌甜美的女子抱膝哭泣著,她的手裡緊緊拽著一個剔透的小瓶子。

  「他不愛我,他愛上了雲煙姐姐,他怎麼能這麼待我。」女子愈哭愈傷心,「我究竟哪裡比不上雲煙姐姐?」

  「若他喜歡雲煙姐姐的模樣,那我也變作那個樣子不就好了。」女子擦了擦淚花,幻化出絕世的嬌容。

  「偷佈兵圖?」面對天君的吩咐,女子稍稍遲疑了片刻便應下。

  「這麼做的話,魔尊就會討厭雲煙姐姐,不喜歡她了!」女子得意地笑著,眼裡含著狠毒,「我才不會讓魔尊和雲煙姐姐兩情相悅!」

  「雲煙至始至終都知情。」長身鶴立的天君,緩緩地開口,「她在良夜與魔尊之間,選擇保護良夜。」

  「花夕,我不希望你成為第二個雲煙。」天君直視著花夕的眼,認真道,「雲煙背叛的不是魔尊,而是她自己。」

  飄渺的塵霧散去,香薰裊裊的情閣裡,鶯聲燕語不絕於耳。

  相纏的男男女女,令站在門廳前的花夕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曾經的苦與甜,愁與悅,湧上心頭。

  賣笑陪酒,將靈與肉通通分開,歡場中那是求得生存,而並非求得真愛。

  得之是她的幸運,失之是她的命?

  不,她不想認命,不甘願認命。

  「來來來,再喝一杯!」脂粉味夾雜著酒氣,摟住她的男人拚命往她嘴裡灌酒。

  她喝得眼淚都嗆了出來。

  「喝不了?我們的花夕酒量不行啊!」男人們互相對視,哈哈大笑道。

  強忍著欲吐的身子,她戴著柔情似水的面具:「客官,別埋汰奴家了,奴家真喝不了那麼多。」

  「好好好,那花夕給我們唱個小曲兒,我們就原諒你。」男人大刺刺地摸著她的臉蛋,她不動聲色地避開他不規矩的手,步履妖嬈地走到琴座前坐下。

  花夕望見往日的自己,纖指爬上細膩的琴弦,曲音娓娓地從指縫流瀉而出,如月光淺淺地沁入子夜,百般撩撥卻不動情不動心。

  「記得初相遇小會幽歡,只道風光無限好,妾隨君歸去……」婉轉的詞伴著流水般的琴聲吐露,她唱著,笑著,「山間輾轉不成眠,一夜如長歲。無語恨,相思意,自難忘。」

  那些客人摟抱著其他的姑娘,自覓歡愉。

  她專注地彈著琴,彷彿天地之間剩下她一個人。

  花夕怔怔地盯著那時的自己,眼見她的身影漸漸消散。

  周圍人聲鼎沸,唯有琴音遠去。

  「花夕?」魅紅姐的倩影出現在樓梯上,她朝著她招招手,「你怎麼才回來?」

  「魅紅姐!」花夕奔到她的面前,不敢置信地握住她的柔荑,是溫暖的,她不是在做夢嗎?

  「幹嘛一副活見鬼的樣子?」魅紅拿指戳戳花夕的頭,「快點去準備吧,今晚就是你的大喜之日,你還不去好好打扮?」

  「我的大喜之日?」花夕困惑地擰著眉,不解地看向魅紅,「我……」

  「你不會忘了你被贖身了?」魅紅拉著花夕的雙手,「你呀嫁出去後,我可省心不少了。」

  「魅紅姐?」花夕捏了捏自己的臉頰,會痛。這是怎麼一回事?

  被魅紅推著去換嫁衣的花夕,想起她與墨青拜堂成親的那一晚。

  鳳冠霞衣沉甸甸地壓在她的身上。她以為亂了的心,會恢復如初。

  陷入回憶裡的花夕,在長廊盡頭撞見了黑髮少年。

  「花決鳴?」帶著疑惑,花夕喚著他的名字。

  花決鳴笑嘻嘻地攬上花夕的肩頭,調侃地問:「喲,花夕姐,想找我尋樂子麼?」

  花夕掙脫開花決鳴,斥道:「你在說什麼傻話!」

  「傻話?不是你主動來招呼我的麼?」花決鳴無辜地眨眨眼,長指勾住花夕的衣扣,「我不介意陪花夕姐你玩玩。」

  「那你得問問我同不同意。」慵懶的嗓音自花夕背後響起。

  她回過頭,水眸閃過一絲錯愕。

  萬萬沒想到,她會在這裡再次遇見他。

  「朝十?」

  為什麼朝十會在這兒?

  花夕驚訝地瞧向神色自若的朝十,喃喃道:「我一定是在做夢。」

  「妞兒,你確實是做夢。」朝十溫柔地擁住花夕,「逃避沒辦法解決任何問題。」

  「你消失了。你騙我。」他以朝十的身份接近她,騙她喜歡他,騙她傷害她,騙她會在外頭等她,「我醒了,可外面沒有你。」只有那個討厭的魔頭。

  「花夕,我沒有消失。我和紫鈺是同一個人。」朝十撩起花夕的長髮,貼近她的額頭,「我知道你恨我騙你,我也沒資格求得你的原諒。但我不能失去你。」

  「即使我不是雲煙,即使我曾是一個妓,或者一個瓶子?」花夕仰起素淨的小臉,對上朝十深邃的眸,「你懂我的意思嗎?」

  「不管你曾是什麼。」朝十摟緊了花夕,「你都是我愛的女人。」

  「我不想再受到傷害了。」花夕揪住朝十的衣袖,「我不是無堅不摧,我不是無血無淚。」

  內心的傷,她不說,不意味著她不痛。

  「我知道。」朝十頷首,重複地說,「我知道。」

  「那你讓紫鈺別再喊我小賤人了,我不喜歡他侮辱我。」花夕低低地說。

  化身成朝十模樣的紫鈺,幽暗的紫眸裡掠過幾許複雜,他啞著嗓子道:「那你想讓他喊你什麼?」

  「花夕就可以了。」她見好就收地依偎進他的懷裡,「他別再故意欺負我,我就滿足了。」紫鈺明明不用在意這些,他想要她,她並不能拒絕。但他偏偏還要扮作朝十,真當她分辨不出來麼?

  盈盈秋水似的美眸閃爍著精明的瀲光,她其實沒想過自尋短見,損毀身體只不過想替墨青解咒,還他一個恩情。

  至於紫鈺,讓他擔憂一下自己也不錯。

  她知道自己能復生,才會賭那一刀。當然她不會告訴這個魔頭真相。

  誰讓他先前欺辱她欺辱得那麼過分。

  她就是沒法抽他幾十鞭洩氣。

  儘管她仍然回憶不起前世的記憶,但如天君所言,無需強求了。

  不論她曾是什麼,她只要知道她現在是花夕即可。

  「你肯醒來了嗎?」他頭一回如此小心翼翼。之後很長一段時間,紫鈺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為點什麼?嘴上再怎麼不情願,他的行動仍會率直地承認。

  他要她,該死的想要她!

  而遊刃有餘的她,並未回答,只是不置可否地揚起淺笑。

  不急,反正她還有大把時光。

  東國的鳳宮,良夜覺察到契約的中斷。

  莫非墨青殺了花夕?不能吧,墨青真下得去這個手?但除此之外,他不可能解除和她的血契。

  良夜煩躁地踢了踢小道上的石子,小石子骨碌碌地滾到一個恍若無神的男人腳前。

  這個男人她記得叫幽蘭,是魔界的花魔之首。

  「良夜。」一個冰寒的聲音自她背後響起,良夜回過身,只見天君一瞬不瞬地盯住她,「你玩夠了嗎?」

  「你怎麼會在這?」良夜略顯驚慌地往後退去,而天君則上前一步,將她逼到了幽蘭倚靠的樹下。

  看了一眼幽蘭,天君轉向良夜,冷冷地反問:「你一個仙母都在這,我為什麼不能在這?」

  「你是來捉我回去的?」良夜戒備地暗自蓄力,指間纏繞的紅線蠢蠢欲動。

  「這麼多年,我一次又一次看在雲煙的份上放過你。」天君語重心長地嘆道,「可你仍舊執迷不悟。雲煙那麼愛你,你是怎麼回報她的?」

  「放過我?那我是不是還要感謝天君你?你說雲煙姐姐愛我?你們這些男人都被她騙了!」紅線隨著激動的良夜而左右搖曳,「明知我喜歡魔尊還故意接近魔尊,只會扮無辜裝可憐,我不過是回敬她而已,我……」

  天君扇了良夜一巴掌,直把她的臉打偏了過去:「雲煙就是太寵你,才讓你變成這樣。你和我回去,我會按照仙規來處置你,將你永世禁閉於仙宮。」

  「呵呵。」良夜乾笑了幾聲,「天君你真是沒用的男人,難怪雲煙姐姐當年愛上那個魔頭。」

  「良夜,你惹怒不了我。你該知道這些話沒有用。」天君的掌心燃起天火,「我不想對你動粗。」

  「天君,我打不過你。可我也不會如你所願。」良夜走向幽蘭,環抱住仿若無知無覺的他,她踮起腳,附在他的耳邊,柔柔地笑道,「幽蘭,你愛的山神,是我殺的哦。」

  「良夜你!」天君來不及阻止,幽蘭的花籐便迅速刺穿了良夜的心口。

  霎時間血花飛舞,良夜摸了摸幽蘭的頭:「你…做得很好。」

  「為什麼?」天君凝視著良夜。

  「我…情願死…也不願放棄……」良夜抱著花籐,倒向幽蘭,「花音,對不起…要你陪我走了……」良夜迷離地朝著氤氳的空氣伸出手。

  但她什麼也沒抓住地垂落手臂。

  直到幽蘭吃完良夜,天君才轉身離去,獨留下飄渺的背影在這細碎的血霧前。

  鳳凰揉了揉發酸的眼睛,她守在外邊真的快睡著了。

  當紫鈺橫抱著花夕走出魔禁之地時,她驚得連下巴都要掉下來。

  不為別的,她從未在門主的魔顏上見過如此溫柔的表情。今兒天下紅雨了嗎?

  「花夕!」見紫鈺放下花夕,鳳凰連忙奔上前,拉住花夕的柔荑,「你終於醒了!」

  花夕復甦後的幾日,魔界難得迎來了風平浪靜。

  紫鈺當眾宣佈要娶花夕為妻,封她為魔後。

  可花夕本人似乎對此興趣不大。

  她心心唸唸記掛的是另一件事。

  魔界的花圃,幽蘭綻放的花身前,一身青衫的墨青負手靜立著。

  聽到曼妙的腳步聲,不意外的墨青微微側過臉,朝向突然而至的花夕:「你來了。」

  良夜與幽蘭接連消失。

  原以為墨青一去魔界再無音訊,定是失敗了的魅紅,幾近絕望。

  數年間,魅紅派了更多人馬,到處打探花夕的下落。

  結果仍是一無所獲。

  花夕或許真的回不來了。她在彼方過得如何,好與不好?

  絲毫沒有頭緒的魅紅,憂心忡忡地回到淒清的寢宮。

  這時一陣微涼的輕風從雕花的窗欄吹入,拂過薄紗般的白色帷帳。

  靠窗的桌案上放著一頁信箋,被微風擾亂地飄落至魅紅的雙足前。

  桌上還靜靜地擱著一枚紅艷的珠釵,上頭的虞美人似在無人的宮殿中等候許久。

  見到這枚當年她贈予花夕的釵,魅紅立即彎下腰撿起信箋,她顫抖著展開,上面只有簡短的四個字。

  「珍重,勿念。」

  花夕沒有事,她還好好地活在某處。魅紅熱淚盈眶地握緊了釵。

  宮門外,墨青問戴著面紗的花夕:「不親自去見她,就這樣告別好嗎?」

  「親自見到她,我便不想回魔界了。」唇角微揚,花夕望瞭望氣勢如虹的殿宇,語氣透著些許落寞,和堅定,「我知道魅紅姐在努力,我也會為新的人生而努力。」

  即便不見面,距離相隔甚遠,她和她仍牽掛著彼此。

  這一點不會改變。

  「你以後打算生活在他身邊了?」墨青輕輕地問。

  「我還有別的選擇嗎?」花夕笑靨如花地凝望墨青。

  「比如。」清冷的眸光閃了閃,他朝她遞出手,「和我私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