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墨方望了沈璃許久,最後眼瞼微垂,側頭看向身後的苻生,聲色小而冰冷:「誰允你做此事?」

「屬下有罪。」苻生毫無認罪之意,「只是碧蒼王身懷之物乃是我們必須索取的東西,屬下不能不取,隱瞞少主,是害怕少主耽於往昔,恐心懷不必要的仁慈。不如先由屬下將其除掉,滅了這後顧之憂。」

「誰允你做此事?」墨方聲色一厲,眉宇間是從未在沈璃面前流露過的威嚴。

苻生一默,頜首道:「是屬下自作主張。」他看似服軟,然而眼底深處卻有幾分不以為然,「可今日,碧蒼王必須得死……」

「走。」墨方只淡淡說了一個字。苻生抬頭不滿的望向墨方,又一次重複道:「今日碧蒼王必須得死。」

墨方輕輕閉眼,似在極力忍耐:「我說,走。這是命令。」

「如此。」苻生稍稍往後退開一段距離,「請少主恕屬下抗命之罪。」

墨方動怒,氣息方動,忽聞沈璃微帶怔愣的聲音:「少主?」他拳心不由自主的握緊,轉頭看向沈璃,她雙眼赤紅,尋常束得規規矩矩的髮絲此時已經散亂得沒了形狀,給她平添了幾分狼狽。她髮根處泛紅,紅色還在緩緩蔓延,墨方唇角一動,一聲:「王上……」不由自主的喚出口來。

「少主……」沈璃只怔怔的看著他,似一時不能理解這樣的稱呼,她腥紅的眼在兩人之間打量了一番,又掃視了一圈從四面八方包圍而來的魔人,她腦海之中零亂的散過許多片段,殘破的衣冠與劍,不見屍首,熟悉魔界的軍中奸細……

「原來……是你啊。」她恍然了悟。

墨方眉目微垂,沒有答話。

沈璃靜靜的立在空中,說話的聲音仿似極為無力:「細思過往,我猶記得是我在王都將你點兵為將,三百年相識,我與你同去戰場不下十數次,更有過生死相互的情誼,我委以你信任,視你為兄弟……」沈璃聲音一頓,氣息稍動,語調漸升,「沈璃自問待你不薄,魔君待你不薄,魔界更不曾害過你什麼,你如今卻殺我百姓,肉我將領,害我君王!做這叛主叛軍叛國之將!」她舉槍,直指墨方:

「你說,你該不該殺。」

墨方沉默不言。反倒是他身後的苻生哈哈大笑起來:「若不曾參過軍,何來叛軍,若不曾入過國,談何叛國!」苻生揚聲道,「我少主如何金貴,若不是情勢所逼,怎會屈尊受辱潛於現今魔界!若要論叛主叛軍叛國,你現在效忠的這個魔君才真真是個大叛徒!竊國之賊!」

「閉嘴。」墨方一聲低喝,抬頭望向沈璃,「王上,欺瞞與你皆是我的過錯,我知我罪孽深重,已無可饒恕……」

「你既認罪,還有何資格叫我王上。」沈璃聲音極低,手中紅纓槍握得死緊。

苻生一聲冷笑:「少主切莫妄自菲薄,你又何罪之有,錯的,是這些不長眼睛的愚忠之人。」苻生一頓,抱拳懇請墨方,「少主,我們大費周章攻入魔都是為了鳳火珠,如今屬下已經確定鳳火珠便在沈璃身上。這天上天下唯有此一珠,若不奪來此珠,百年謀劃恐怕付之流水,還望少主,休要感情用事,大局要緊。」

墨方拳頭握得死緊,又一次極其艱難的吐出一個「走」字。

苻生面色森冷,仿似下定了什麼決心一般,不再開口規勸。只悄悄往一旁使了個眼色,一名黑衣人看見,點了點頭,剛要動身,忽覺胸腔一熱,竟不知是什麼時候,沈璃的那桿炙熱的銀槍已將他穿胸而過。

沈璃手一揮,紅纓槍帶著黑衣人的屍首飛回她身邊,彈指之間,穿在銀槍上的黑衣人被烈焰一焚,登時化為灰燼。沈璃目中鮮紅更甚,幾乎要吞噬她尚還清明的黑色瞳孔:

「想從本王這裡搶東西,先把命放下。」

苻生眉頭一蹙,一揮手,大聲下令:「上!」墨方還待開口,苻生狠狠捏住他的手腕,語氣詭譎陰森,「少主心中可有大局!」墨方一怔,這一耽擱,眾魔人皆收到命令,一擁而上。

沈璃此時雖比平日更勇猛十倍,但對上如此多的魔人,依舊討不了好,這些魔人是真正的亡命之徒,只要主人一聲令下,即便是粉身碎骨,他們也毫不猶豫的要完成他的指令。

沈璃週身雖有極烈的火焰燃燒,然而那些魔人竟不顧被焚燒的痛苦,以身為盾,四人分開抱住沈璃的四肢,令她動彈不得,沈璃燒了四個,又來四個,車輪戰極為消耗她的法力,漸漸的,她體力微有些不支,一個不留神,竟被魔人們拽著往海裡沉去。

苻生見此時機,手中結印,咒文呢喃出口,手往下一指,白霧驟降,覆蓋於水面。在沈璃沉下去之後,海水立即凝結成冰,他竟也不管那些與沈璃一同沉下去的魔人死活。

看著漸漸結為堅冰的海水,墨方拳頭握得死緊。苻生瞥了墨方一眼:「待冰中沒有了沈璃氣息,我取出她身體中的鳳火珠後,這具屍體便留給少主做個紀念吧。」

墨方默了許久,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一般,聲音凝重:「放了她。」

「恕難從命。只差一點我們便可成功,此時要我如何能放棄。」

「若我非要你放人呢。」他不是在詢問,而是在威脅。

苻生靜靜看了墨方許久:「那便從屬下的屍體上踏過去罷。」

話音未落,忽聽冰面有「喀拉」開裂的聲音,苻生一驚,轉頭一望:「不可能……」未等他反應過來,一道熱浪破冰而出,紅纓銀槍攜著破竹之勢直直向苻生胸膛刺去,槍尖沒有半分猶豫,逕直穿透他的胸膛。沈璃雙目比血更紅,一頭黑髮已盡數變得赤紅,她便像人間壁畫裡的那些惡鬼修羅,只為索命而來。

「本王今日,便要踏爛你的屍體。」言罷,逕直拔出長槍,染血的銀槍煞氣更重,極熱的溫度令一旁的墨方也深感不適。沈璃給苻生半分喘息的機會,槍頭橫掃而過,直取他的首級。

墨方見此不得不出手從側面將沈璃一攔,便是這瞬息時間,讓苻生得了空隙,踉蹌逃至一邊,黑衣人忙擁上將他扶住。

放跑了苻生,沈璃轉頭看向墨方,未等他開口,一掌擊在他胸口之上,烈火自他心口燃起,灼燒心肺,墨方忙凝決靜心,粗略壓制住火焰升騰之勢,剛歇了一口氣,恍見沈璃又已攻到身前。

「你也該為魔界眾將領償命!」

墨方往後一躲,唇角苦澀的一動:「若能死了倒也罷……」

沈璃此時哪還將他的話聽得進去,只縱槍刺去。墨方只守不攻,連連避讓,轉眼間已引著沈璃退了好遠。

苻生掌心有黑色的氣息湧出,他摁著傷口,目光冰冷的望著正在交戰的兩人,陰沉這嗓音道:「少主欲引沈璃離開,今次絕不能放沈璃逃走,你們攔住少主後路,你們著魔人引住沈璃。待我稍作休整,便取她性命。」

他吩咐完畢,黑衣人領命而去,他側身招來一個魔人,只手落在他心口處:「好孩子,不到如此地步,我也不會這樣對你,便當你為主人盡了大忠吧。」語音剛落,魔人雙眼暴突,一聲悶哼,他僵硬的轉頭,看見苻生五指化爪,穿入他的皮肉胸骨,跳動的心臟驀地被人捏住,其痛苦難以言表。

苻生沒有半分猶豫,逕直掏出他的心臟,將他的身體一推,魔人便如同廢棄的玩具一樣,墜落大海,在滄浪之中沒了蹤跡。苻生一口咬下鮮血淋漓的心臟,未經咀嚼便吞食入腹,不一會兒,一顆心臟便被他食完,抹去唇角血跡,苻生向天長舒一口氣,仿似暢快極了,而他胸口被沈璃捅出來的傷口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慢慢癒合。

黑氣自他胸口的傷口中湧出,最後待傷盡數癒合,黑氣沿著他的胸膛向上,轉過頸項,爬上臉頰,最後鑽進他的雙眼之中,只見他的眼白霎時被染做漆黑,像是某種動物的眼睛一樣,寒意森森,直勾勾的盯著沈璃。

此時的沈璃腹中灼熱幾乎燒得她自己都覺得疼痛,然而便是這股疼痛,讓她身體源源不斷的湧出巨大的力量,仿似能灼燒山河,她越戰越是不知自己為何而戰,所有的理智被一個滾燙的「殺」字漸漸侵蝕。

身後有人襲來,不過沒關係,沈璃知道,現在的自己即便受了再重的傷也依舊能繼續戰鬥,她不管不顧繼續攻擊墨方,招招皆致命。

墨方本於沈璃糾纏已經吃力,但見她身後有魔人襲來,他心底一驚,又見沈璃根本沒有躲避之心,心頭一急,下意識的想為沈璃去擋,然而便是他分神的這一瞬,沈璃的紅纓槍毫不留情的直取他的咽喉,他慌忙一避,仍舊被槍刃擦破頸項,鮮血湧出,斑斑血跡之間,墨方愣愣的盯著沈璃……

她是真的要殺他,沒有一絲猶豫。

是啊,於沈璃而言,他做出那般令人痛恨之事,怎能不殺。

可是,到了這種時候,墨方才發現,槍刃實在太過冰冷,他竟有些接受不了……

沈璃身後的魔人一擊落下,沈璃頭也沒回,週身熱浪澎湃而出,逕直將那人推開數丈遠,墨方也無例外的被推開,沈璃一閃身便又殺至跟前,又一槍紮下,是對著他心口的地方。墨方一咬牙,手中紫光一現,一柄長劍攜著雷霆之光握於他掌心。

「叮」的一聲脆響,他堪堪擋下沈璃那一擊。

若是凡器只怕早已損毀,而這紫劍卻無半分損傷,反而光華更甚。沈璃此時哪管對方祭出什麼法器,只一縱槍,對墨方照頭劈來。墨方橫劍一擋,兩股巨大的力量衝擊在一起,致使氣浪翻滾,如波一般激盪開來。

「喀」一聲清脆的細想,沈璃那桿紅纓銀槍與紫劍交接處竟裂開的一道口子,沈璃腥紅的眼微微一動,只覺手中銀槍重量大減,煞氣頓消,不過下一瞬,這陪伴了她數百年的兵器「啪」的折成了兩段。

斬斷銀槍,紫劍來勢不減,險險停在沈璃的頸項處。

墨方沒時間道歉,只道:「王上,東南方沒有人馬看守。」

沈璃只愣愣的垂下手,兩段破損的銀槍沉入海底,她一抬頭看向墨方:「時至今日,你讓我如何信你。」

墨方牙關一咬:「既不信我,那便恕墨方不敬之罪。」

他不管沈璃皮膚上有多少灼人的火焰,逕直將她手腕一拽,竟是一副要帶著她逃的姿態。沈璃被他握得一怔,只這一個空擋,她忽覺後背一涼,低頭一看,自己胸前竟穿出了五根手指。

墨方愕然回頭,但見沈璃身後的苻生,瞳孔緊縮。

沈璃口中湧出鮮血,她的胸口不痛,痛的是腹中越發不可收拾的燙人溫度。

苻生在身後猖狂的大笑:「鳳火珠已入我手!大計將成!」他欲抽手,沈璃卻驀地一把將他利刃一樣的指甲拽住。

「我說了……」她輕輕閉上腥紅的眼,「要搶東西,先把命放下。」

她不再壓制腹中灼熱,任由它隨著血液四處散開,灼燒四肢百骸,她能感到血液在寸寸蒸發,也知道自己在被自己身體中的火慢慢燒死。可是……

聽著身後苻生厲聲慘叫:「不可能!不可能!止水術為何不管用!止水術……啊!大計未成!如何甘心!」不遠處所有的魔人淒厲嘶吼,那些黑衣人也無法倖免。

沈璃唇角微勾,她不知這些人目的,也不知曉他與墨方在謀劃什麼。

可是兩名主謀在此,他手下的那些魔人只怕也是傾巢出動。就此殺了他們,不管他們再有什麼陰謀也施展不出來了。除了這眼前大患,不管是對魔界,對魔族,還是魔君,甚至……甚至是天界,也是好的吧。

火燒入心,沈璃不由蜷起身子,身後的苻生已經沒了聲音,墨方的氣息也感覺不到了,她終是忍不住發出一聲疼痛的悶哼:「好……痛啊……」

直到現在,她方敢流露出一絲軟弱,只是這天地間,再無人知曉了。

碧蒼王沈璃,會以一個英勇赴死的形象留在世間吧。

沒人知道在生命最後的時刻,她還是和一般女子一樣……害怕,一樣忍不住的想念……

無數灰燼灑落海中,被翻滾的海浪一波一波的推散開去。海風一揚,仿似吹入雲端,空氣中僅剩的那些氣息不知飄去了何處。

九重天上,天外天中,白色的毛團在寬大的白衣長袍邊上打了個滾,黑白棋子間,行止自己在與自己對弈,一個沉思的片刻間,他拿起茶杯,剛欲飲茶,忽覺一股清風拂面,他不經意的抬眸,奇怪呢喃:「今日天外天竟起風了。」

他放下茶杯,只聽「喀」的一聲,茶杯自底部碎裂,漏了他滿棋盤的茶水,淌了一片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