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璃已經連著三天沒有恢復視覺了,先前在牢裡便罷了,左右也不過是被鎖著,看不看得見,聽不聽得著也沒什麼要緊,但現在她卻是在外界,一個陌生的地方,她急需瞭解周圍的環境,這是哪兒,安不安全,離魔界多遠,離她逃出來的地方又有多遠?
最重要的是,她想知道,救她的人,到底是誰……
她現在沒有法力,探不出對方的深淺,只能通過偶爾通暢的五官瞭解一些零散而淺薄的信息,比如對方是個男人,應該是個漁夫,他不愛說話,這三天裡,便是聽覺恢復的時候,也沒聽他說過什麼話。就她目前感覺來看,此人應當無害,但對於尚未『見過面』的人,沈璃心裡還是存了三分戒備,而且,最讓沈璃不解的是——他為什麼要救她?
不圖財也不為色,沒有計較的付出,在現在的沈璃看來才是最令人心疑的地方。
外面有腳步聲傳來,沈璃睜開眼,眼前仍舊一片漆黑,手腳上的玄鐵讓她動彈不得,此時她便是個廢人,只能躺在床上由人伺候,這個事情讓她感覺極為頹敗,甚至心想,待她走時,定要將這漁夫殺了,絕不讓此事再有別人知曉。
有細微的聲響傳來,這個人動作很輕,倒不像那些粗魯的山野莽夫,沈璃嗅到食物的味道,應該是要吃飯了:「也不知中午還是晚上……」她無意識的嘀咕,本來沒打算讓人回答,但那邊的鼓搗東西的聲音卻是一頓,一個稍顯沙啞的男聲道:「午時。」
這個聲音陌生得緊,沈璃愣了一瞬,恰逢今日能說能聽,便繼續問道:「這是哪兒?」
「海邊。」他一頓,又補了幾個字,「東海邊上。」
墨方竟是把她送到了東海邊上,他難不成在指望有誰還能將她撿回去麼……魔族的行事作風墨方和她都清楚,一旦確認了的事便不會再抱有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她失蹤已這般久,魔君定是認為她死了,哪還會派人來尋她,至於天界……約莫沒人會來尋她吧。沈璃不由自主的想到行止。
雖說她遇見行止之後,好似每次戰鬥都會受傷,但每次行止也都恰恰救了她的命,而這次……
一勺米羹放在沈璃嘴邊,其味清香,沈璃頓覺腹中餓極,覺著,這羹雖沒行止的手藝好,但一個凡人能做成這樣也相當不錯了。她動了動手指,道:「我自己來。」可她肩頭一動,剛要起身,身體便已痙攣,四肢像石頭一樣將她拉拽回石板床,令她動彈不得。她今天感覺不到痛,只有一股無力和頹敗的感覺從心底升起。
碧蒼王沈璃……何時有過這般狼狽。
一聲輕歎,漁夫將米羹餵進了她嘴裡,別的什麼話也沒說。
沈璃靜靜喝完漁夫喂來的米羹,一碗罷,對方道:「還吃麼?」
沈璃默了許久,答非所問道:「這四根玄鐵,是內外契合而成,由外面的玄鐵將裡面的鐵芯包裹住,當時他們是先以內部鐵芯穿過骨肉,而後再將外部玄鐵旋合而上,將兩者扭緊,一頭一根鐵鏈,方可致我無法掙脫。」她語氣淡漠,聲調幾乎沒有起伏,說得就像被穿骨而過的人不是自己一樣,「這幾日外逃顛簸,旋扭已有所鬆動,我欲求你幫我將這四個玄鐵擰開,其間或許場面有些難看,但若事成,本王願承你一願,以為報答。」
對方半天也沒有應聲,沈璃在黑暗中看不見對方的表情,也不知對方要如何回答,便覺時間等得更久。
「好。」他短短應了一個字,卻像是下了比她更大的決心一樣。
「如是,趁著我今日察覺不到疼痛,你便幫我擰了吧。」
漁夫將別的東西收拾了一番,先在沈璃床邊放了一盆熱水,而後才將手放到她手腕之上。沈璃笑道:「沒想到你做事倒是細緻,你可有修道的念頭?若想成仙,待我傷好,還是可以給你尋點門路。」
對方一聲輕笑:「我卻認為,仙道卻不如如今自在。」
沈璃似有所感:「仙人們是極自在,那天界最不自在的……怕僅僅是那一人……」
放在沈璃手腕上的指尖微微一顫,那人沒再說話,握住沈璃手腕兩頭的突出的玄鐵試著擰了擰,那旋扭果然有所鬆動,若再使點力,便是凡人也應當輕鬆擰開。
漁夫鼓搗的這兩下已讓沈璃額上滲出了薄汗,她閉上眼,調整氣息:「盡快。」她不會痛,但身體卻有個極限。
對方用了勁兒,擰鬆了玄鐵與其中鐵芯,沈璃已青白手腕間微微滲出幾滴血,像血液都快乾涸了一樣,若再晚點時間取這東西,她的手腳怕是再也無法用了吧。
一個手腕上的玄鐵抽出,重重的砸在地上,玄鐵似極熱,落在地上只聽「哧」的一聲輕響,白氣升騰,而後又迅速涼了下來。那人卻似毫無感覺一般,繼續空手擰開沈璃另一隻手腕上的玄鐵。
然而沈璃此時渾身痙攣,哪還有時間注意這些細節。
她只覺身體裡的血液在極快的流動,心跳快得仿似要炸掉,肺部的呼吸極為困難,大腦也漸漸混沌,在本就漆黑的世界裡,添了許多亂七八糟的畫面。
她好似看見極小的時候魔君教她槍法與術法,而在他們旁邊有一隻眼陰森森的將她們看著,沈璃莫名的心慌,她退了兩步,竟起了轉身就跑的衝動,然而她一轉頭,卻見墨方卻已站在她的身後,目光冷冷的看著她,在墨方的背後,那只獨眼陰魂不散的飄在那兒,與墨方一同冷冷的看著她。然而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墨方的眼神漸漸變得與初始有些不同,但那隻眼中透出來的光卻越來越冷。
沈璃心頭一緊,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跑去,前方的路像是沒有盡頭,只是無盡的黑暗,在她身後,一道詭譎的笑聲不斷傳來,像是要將她逼入絕境一般。沈璃跑得都快喘不過氣來了,她索性站住腳步,手一揮,欲抓住銀槍與來人一戰,但只聽「咯當」兩聲,兩截斷槍落在身前,沈璃一愣,身後的笑聲越發逼近,沈璃一咬牙,回過頭,待要看看到底是何方妖孽。
但笑聲驟停,周圍氣息一靜,仿似一瞬間,什麼東西也沒有了一樣,但是她跟前卻有一道細縫,裡面有風輕輕的吹出。
沈璃慢慢向上仰頭一望,卻發現,這裡竟是墟天淵的大門,與她那天晚上,獨自尋去墟天淵時看見的一樣,沒有瘴氣滲出,只有一條細縫。
忽然之間,縫隙之中那只獨眼猛的飄了過來,目光森冷的盯著沈璃。駭得沈璃倒抽一口冷氣。
「吾必弒神……」
他陰森森的開口:「吾必弒神!吾必弒神!」其聲越來越大,震得沈璃心神難寧:「閉嘴。」她難受的擠出兩個字,卻見有黑色的瘴氣從墟天淵的大門縫隙中流露出來,沈璃被瘴氣迫得向後一退,那聲音越發大了起來,沈璃大喝:「閉嘴!」她雙眼一紅,週身升騰出赤紅烈焰,仿似要將所有的一切都盡數燃盡。
「沈璃。」一聲微帶清冷的輕喚從另一方傳來,她赤紅著雙目往旁邊看去,還是那個葡萄籐架下的小院,青衣白裳的男子躺在竹製搖椅上對她伸出了手,「來,曬曬太陽。」他說得那麼輕描淡寫,就像沒看到她這邊的混亂一樣。
沈璃愣愣的望著他,然後側頭看了看自己週身的烈火,她搖了搖頭:「我不過去,我會害了你。」
那邊的人臉上笑容未減,但果然收回了手。
沈璃靜靜垂下頭。
赤焰灼身之中,她忽覺一絲涼爽之意覆上週身,她呆怔著抬頭,那人卻已換了一身白裳走到她跟前,然後笑著將她摟進懷裡,他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像安慰孩子一樣安慰她:「我很厲害,沒事。」
沈璃眼中的赤紅慢慢褪去,她知道自己應該離開這個懷抱,她的責任和他的責任都逼迫著兩人應該漸行漸遠,但是……願上天仁慈,原諒她這一刻的無法掙脫和不管不顧。
就讓她……做完這一場夢。
她放鬆身體,任由行止抱著,在這一片空無的漆黑當中,仿似要融進他的身體……
睜開眼,陽光有些刺眼,沈璃看見一人坐在桌旁的椅子上,他只手撐著腦袋正沉沉的睡著,寬大的白袍拖曳一地,青玉簪鬆鬆的挽著幾縷青絲,披散下來的髮絲遮了一半的臉頰,逆光之中,他美得不像話。
有哪個……漁夫……能長得如此慘絕人寰的好看……
沈璃心緒一動,一時竟不知自己該做什麼表情,而長久的呆怔之後,她竟默不作聲的咧嘴笑了出來:
行止啊行止,我還真的又被你撿到了啊,上天當真不仁,竟許咱倆如此孽緣!
四肢的玄鐵已被盡數取出,傷後裹著白色的布條,不是人間的布料,看樣子,這布料當是從他身上撕下來的。四肢傷口皆有涼涼的感覺,是已經被他治療過了。
沈璃轉過頭,閉上眼,不再看行止,她怎麼會不知道行止在想什麼,他篤定,若是沈璃知道照顧她的人是自己以後,必定會立即要求離開。就像那天打開他的手那般決絕。
他們都那麼清楚對方身上的責任,也都能猜到對方會做怎樣的選擇。
但是……
行止未曾想過,碧蒼王沈璃,並非無心之人,她……也會軟弱,也會想要沉溺於溫暖。
沈璃不睜眼,全當自己現在沒看到這樣的行止,全當自己方纔的夢還在繼續,全當上天仁慈,原諒了她這一刻的放下責任,不管不顧。
能不能,在傷好之前,讓碧蒼王不再是碧蒼王,她願只做一個沈璃,被一個聲音沙啞沉默寡言的漁夫從沙灘上撿回了家,然後平平靜靜的過一段凡間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