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爸幫喬南把書包提進房間之後又出去了,似乎是要繼續剛才沒幹完的手工活。
這讓不知所措的喬南得以暫時脫困——剛才老是動不動被摸頭,他被摸得整個人都快不好了。
可眼看房門輕輕合攏,他坐在床沿,又覺得悵然若失。
似乎從母親去世父親再婚開始,他就再沒跟長輩這樣親密過。小時候還有大哥陪在身邊,和他相依為命同仇敵愾,後來慢慢的,就連大哥也……
他切了一聲,心煩意亂地站起身踱步到窗邊,伸手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煙盒,打開來,掏出一根叼在嘴上。
摸到打火機之後他動作頓了頓,腦子裡響起某人蹬鼻子上臉的請求【如果可以的話,可以盡量不要在我爸媽面前抽煙喝酒……】
嘖——哪兒他媽管頭管腳那麼多屁事?
成功把那頭亂鬆擼得更亂,喬南不耐煩地推開窗子,下一瞬間窺見外頭因為聽到開窗聲轉頭看過來的沐爸,雙方對上視線之前,他以前所未有的手速將叼在口中的煙一把扯了下來。
不速之客已經離開,甚至把刷子都丟回了攤位上沒敢拿走。沐爸借著路燈看到女兒站在家裡的窗後盯著自己視線,微微一楞,露出溫和的笑容:「怎麼了?」
「沒有!」喬南著實被嚇了一跳,心砰砰跳著,香煙在汗濕的手裡已經被捏得不像樣子,「……我就透透氣。」
啊啊啊沒出息!
他迅速合上窗戶,把煙盒踹回兜裡,然後困獸般在原地轉圈,過了一會兒才平靜下來。
算了,外頭那個肉麻兮兮的男人看起來那麼弱不禁風,萬一氣死他……還是先忍忍吧。
於是無事可做的他開始探查周圍地形。
沐家很小——城中村自建房是什麼樣的不用說了,沐家四口人的活動範圍還只在第一層。
來之前沐想想非常非常詳細地為喬南手繪了家裡的平面圖,這使得喬南進門之後並沒有兩眼一抹黑。他現在所在的是沐想想的房間,目測不超過十個平方,一張床一張書桌一個書櫃加一個衣櫃,將這個狹窄到不可思議的房間塞了個滿滿當當。
不過房間雖小,收拾得卻很整潔,喬南環繞房間背著手審視一圈,衛生方面至少能過得去了。
不過女孩子的房間不應該放滿各種粉色玩偶麼?喬南掀開被子,伴隨著一股清爽的沁香看到了這張床上除了枕頭被子外唯一的生活用品,一本書。
拿起來——《新標準德語強化教程3》?
什麼狗東西?他一把丟開。
又打開衣櫃,這衣櫃老得都開裂了,櫃門嘎吱嘎吱響,他把裡頭孤苦伶仃的住戶拿出來——一件灰色羽絨服,一套英成校服,兩條牛仔褲,幾件灰色白色黑色的襯衫加一件純色毛衣,沒了。
喬南已經做過了沐家會非常窮困的功課,但此時心中仍是說不出的滋味。他褲子口袋裡還塞著沐想想還給他的錢包,裡頭有無數張卡,裝著他爸和他哥按時匯來的零用錢。五位數六位數,每一張都不夠他花。
畢竟花錢的地方那麼多:一輛摩托車什麼價?酒吧裡開瓶禮炮都得兩萬了。
他想起沐想想她爸穿著的那件又臟又舊的圍裙,第一次發現,自己居然一直被庇佑在深深憎恨著的父親和大哥的羽翼下。以至於他都不知道這座城市的某個角落裡,有些人過的竟是這樣的生活。
喬南沈著臉將那些衣服塞回衣櫃,不那麼用力地掛上櫃門,然後打開衣櫃下方的兩個抽屜,左邊那格裡放的是一雙雙疊成規規矩矩正方形的襪子。
右邊的那一格——
他拉開一半,然後迅速關了回去。
喬南咳嗽一聲,第一次那麼主動靠近書桌,昏暗的燈光照亮他有點紅的耳朵,喬南一邊拉開那個大到奇葩的書包,一邊在心裡不著邊際地想:果然還是有女人的天性麼?沐想想那樣性格的家夥居然也會買帶碎花和蕾絲的……咳咳。
稍微平靜了一些的喬南在半小時後順利再次暴躁起來,他一把推開滿桌天書起來轉圈,兜裡的煙盒幾次拿出來又塞回去,煩躁撓頭,撓到一手長鬆——
從看過喬南剛才發來的有關爸爸的消息後,就一直坐在喬南家小區樓下涼亭發呆看月亮的沐想想感覺口袋裡的手機振動了一聲,她拿出來——
【喬南:「記著你欠我的!」】
沐想想試著分析了一下,然後茫然回了幾個問號。
喬南不回覆了,過了一會兒他發了幾張照片過來,沐想想點開,滿頭黑線。
一桌子亂七八糟攤開的新教材。
沐想想思索片刻後之後點開鍵盤:
【沐:「寒假作業我已經做完了。」】
【喬南:「所以呢?」】
【沐:「你只要預習一下就好。」】
【喬南:「呵。」】
【喬南:「預個屁。」】
入夜後的寒風撲面而來,沐想想嘆了口氣,起身朝公寓返回,她低頭打字。
【沐:「你的作業呢?」】
【喬南:「……」】
【沐:「做了多少?」】
【喬南:「……」】
【沐:「沒做?」】
【喬南:「書房書桌第二格抽屜裡。」】
【喬南:「嗯。」】
【沐:「今天正月十三。」】
【喬南:「嗯。」】
【沐:「後天就開學了,」】
【喬南:「……嗯。」】
沐想想踏進電梯,刷卡,望著亮起的數字鍵,她難得嘗到力不從心的滋味。過了一會兒。
【沐:「我幫你趕完。」】
【喬南:「……」】
【沐:「預習物理第一課,明天會幫你補到。」】
【喬南:「………嗯。」】
沐想想收起手機,低頭朝大門的密碼鎖按下一串數字,腦子裡還在轉動剛才的話題,直到下一秒大門拉開,灑出一室光輝。
她立刻意識到了問題,出門前天還亮著,她和喬南都沒有開這座房子的燈。
在進去和離開之間權衡了一會兒,她最後還是邁開腳步,不過沒有關門,她謹慎地邊朝內走邊註意四周。
然後就見一道纖瘦的身影從廚房位置繞了出來,穿著圍裙,拿著鍋鏟。
四目相對的那一刻,對方明顯楞了楞,然後站在原地,露出了遲疑和忐忑的神情。
沐想想立刻認出了這人的身份,喬南的後媽羅美生,喬南點開他爸的朋友圈給她看過照片,真人比照片上還要漂亮點。
不過此時她並沒有欣賞對方美貌的心情,波瀾不驚的面孔下已經掀翻了滔天巨浪——喬南不是說過他的家人在正月裡不會回來的嗎!!!
她還沒來得及做好備戰就忽然被空降戰場,現在該怎麼辦!!?
於是喬家燈火通明的大廳裡,兩個人就這麼遙遙對視,半晌無人出聲。
羅美生對上玄關處繼子深不見底的視線,胸口的忐忑險些要從嘴裡冒出來。總覺得一個來月不見,那張本來就很盛氣淩人的英俊面孔看起來越發冰冷了,竟然到了她都明顯招架不住的地步。看來父親和大哥沒回來過年這件事,這次真的觸怒了這位小公子。
可是這一次也是實在沒有辦法,明明年前家裡的男主人們已經計劃好要回A市陪喬南過年,為此甚至連續半個月加班加點忙碌不歇。哪知道本以為萬事俱備,大年三十前一晚大洋彼岸的分公司卻忽然出了亂子,那對父子不得不拎著已經整理好的行李箱登上另一架飛機。
整個正月他們都在各個大洋的上空穿梭,直到今早,不容樂觀的局面才終於得到控制。
喬南他爸立刻安排妻子先回國看看——家裡的鐘點工昨天打電話告訴他們,喬南又把客廳砸了個稀巴爛,然後就不知所蹤。
砸壞點東西事小,喬南他爸主要擔心小兒子盛怒之下,會做出傷害自己的事情。
此刻羅美生張了張嘴,她想要說些什麼,卻又覺得不知該如何開口,因為她很清楚喬南也許並沒有耐心聽她解釋。
這孩子敵視他們很多年了,從她嫁進喬家開始,就沒見到過他的好臉色。只不過那時候他年紀小,大家都以為那只是暫時的不適應,加上他爸工作忙碌,誰也沒真當一回事。
後來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卻已經晚了。
他哥還好些,叛逆期過去後漸漸意識到自己的偏見,就逐漸轉變了態度。
喬南卻完全鉆進了牛角尖裡,他敵視的對象從繼母擴大到父親,最後連兒時親密的大哥都沒能逃過去。
說實話羅美生大概也知道一些原因,當初她和喬南他爸新婚,由於都有工作,沒時間照顧兩個孩子,喬南和他哥哥喬見被送去親戚家照顧過一陣。大家族的親戚們,可想而知會有多少風言風語。
羅美生很無奈,因為直到現在仍有許多人在背後嚼舌根說她是在喬南她媽去世前就攀上的喬家。再看看喬南每次面對她時表露出的毫不掩飾的厭惡,和哪怕跟親爹大哥在一起,也三句話不到就動手砸東西的暴躁,可想而知在他的眼裡,他的家人是個什麼形象。
羅美生一瞬間想了很多,然後權衡之下,還是決定安靜如雞。這孩子好不容易回家,還一副凜若冰霜的態度,萬一惹怒他讓他再跑出去飆車喝酒,他爸和他哥又該擔心了。
於是羅美生打破了僵持,她後退一步,表露出了示弱的姿態。
還沒琢磨明白該怎麼辦的沐想想:「????」
她面上紋絲不動,頭腦卻光速轉動,拼命回憶起跟喬南交換的信息。對於彼此的家人,當時他們交流的狀態好像是這樣——
【沐想想:「我家除了爸媽之外,還有個弟弟,你回去後估計會經常跟他們碰面。不過沒關系,我平常不愛說話,你跟他們盡量減少交流就可以了。」】
當時喬南怎麼說的來著?
哦,他當時好像是這麼說的——
「嘖,那太好了,我也不愛跟我家裡人說話。」
說完之後,還滿眼譏諷地盯著天花板冷笑了一聲。
回憶完畢。
沐想想由此發起分析,數秒內快速得出一個結論——她跟喬南和家人的相處狀態估計是差不多的!
於是在羅美生徹底轉身離開之前,她試圖補救一下剛才因為自己大腦空白而出現的死寂場面。她擡起胳膊扶著鞋櫃,一邊換鞋,一邊若無其事地開口:「我回來了。」
羅美生:!!!!???
她像是被抽打的陀螺那樣迅速轉身,目光落在繼子身上時神情甚至是錯愕的。
但為了力求自然,沐想想此時的視線正落在鞋子上,並沒有看她。
羅美生幾乎以為那聲如同普通家人一樣的招呼只是自己的錯覺,但緊接著,換好了鞋子的繼子竟又一邊朝樓梯方向走,一邊再次開口:「我回房間了。」
沒有劍拔弩張,沒有惡語相向,沒有冷嘲熱諷!
羅美生這一刻由衷感到了什麼叫「受寵若驚」,她喉頭哽了一下,甚至說不出話來,直到那道清雋的背影快要消失在視野裡,才如夢初醒般回應了一句:「……你……你早點休息!」
本以為不會得到回應的,但片刻之後,樓梯轉角飄來了清朗的聲音:「知道了。」
這簡略的三個字讓她眼眶一陣發酸,羅美生捏著鼻梁,非常努力才沒讓自己淚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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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想想鉆進書房,心說好險,顧不上去抽屜找寒假作業,她迅速翻出手機。
【沐:「你後媽回來了。」】
【喬南:「!!??」】
一秒之後來電鈴聲響起,沐想想接通。
喬南:「怎麼回事?她不是正月之前不會回來嗎?」
沐想想:「你問我?」
「……」喬南頓了頓,「她沒煩你吧?少搭理她。」
沐想想回憶了一下,確定自己全程只說了十二個字,寡言程度比在自己家人面前有過之而無不及,又有點擔心:「我幾乎沒跟她說話,會不會冷淡過頭?」
喬南聞言放下心來:「沒事,冷淡就對了。」
兩位根本沒意識到自己信息交換出現紕漏的年輕人就這麼愉快結束了談話,沐想想認定自己的分析沒什麼問題,於是放下心來,開始做喬南的寒假作業,以此放鬆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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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南掛斷電話,鬆了口氣,剛才看到沐想想微信那一刻他差點直接在餐桌上表演原地起跳。
現在意識到要命的危機已經解除,他跟著情緒鬆懈下來,從站立的姿態,轉變成了蹲在花壇上。
那種電話當然不可能在人前打。
夜晚的城中村黑漆漆的,好像連路燈都比外頭要暗一些,寒風撲面而來,喬南琢磨著自己家裡的事情,焦躁的情緒再度升起,
於是他伸手摸摸,從褲子口袋裡掏出煙和打火機,打算抽一根冷靜一下。
結果剛要打開煙盒,前頭不遠處忽然傳來了一聲不確定的呼喚:「想想?」
喬南下意識擡起頭,就見到一個穿著厚棉服的中年女人由遠處走來,看清對方被路燈照亮面孔的一瞬間,喬南頭皮一陣發麻。
結束今天最後一場零工的沐媽媽見蹲在花壇上的人竟真是自己女兒,不由露出一個略帶擔憂的溫柔微笑,她走近後伸手摸了摸自家女兒被夜風吹得冰冷的臉蛋:「傻孩子,那麼冷的天你蹲在外頭幹嘛?」
喬南把捏著煙盒的手拼命朝背後藏:「呃……」
沐媽自己已經腦補出了答案,愧疚地捏了捏自家孩子的耳朵,解下自己脖子上的圍巾為女兒戴上:「是在等媽媽回家嗎?對不起啊,今天確實晚了點。」
尚帶著體溫的圍巾繞在脖子上,一種淡淡的,非常奇妙的,闊別多年的,似曾相識的,或許可以被稱之為母親的氣味飄散開來。
喬南的頭腦終於徹底空白了,他的一只手被這個比沐爸看起來還要肉麻的女人牽住,一同朝大門方向走去。
被牽住的力道其實很小。
但這一刻,喬南卻覺得自己根本無法掙脫。
半小時後,正在奮筆疾書的沐想想再度聽到手機的震動,她瞥了一眼——
【喬南:「你!欠我!」】
又來了。
沐想想皺著眉頭打過去幾個問號。
片刻後又是幾張照片傳來,沐想想點開後,有些意外地楞住。
畫面上一個被捏得皺巴巴的煙盒躺在垃圾桶裡,看起來相當可憐的樣子。
【喬南:「在你爹媽活動範圍之內,OK?」】
沐想想拿起手機刪刪改改,半天後卻仍只發了幾個字——
【沐:「謝謝你。」】
又來了!這讓人怎麼回!喬南蹲在垃圾桶前面,覺得自己現在簡直是智障。但他最終還是沒有丟掉手機,只是頂著一頭剛才被自己扒拉得亂七八糟的長髮,冷颼颼地回了一句——
【喬南:「用不著,我只是想剪個短髮,跟你等價交換而已。」】
剪頭髮?
沐想想楞了楞,倒不覺得有什麼,隨手回了句可以啊那就明天吧。
這條信息發過去後喬南就再沒聲音了,沐想想等了一會兒,見手機屏幕不再亮起,繼續埋頭沈浸在了知識的海洋中。
正在奮筆疾書的她沒有發現書房虛掩著的大門被緩緩推開了一點,有道身影正站在外頭,從縫隙偷看進來。
正是喬南的繼母羅美生。
羅美生激動過後,回憶著繼子今天對她的態度,在開心的同時,也不免有些擔憂。
有點擔心繼子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思來想去後,她還是決定偷偷來看一眼。
結果就這一眼,她竟看到了如此不可思議的畫面!
喬家小少爺!居然在!非!常!認!真!地!寫!作!業!
羅美生感到了恍惚,她頭重腳輕地下了樓,頭腦空白地撥通了丈夫的電話。
幾秒鐘後,聽筒裡傳出喬家那位生意場上從來所向披靡的男主人震驚的聲音:「什麼!你說什麼?!南南居然開始學習了!!」
羅美生顫聲回答:「是的!而且他今天還跟我打招呼了!非常友好地打招呼了!」
「天啊——」
這對隔著大洋彼岸的夫婦,開始借著電話抱頭痛哭。
總覺得聽到了什麼奇怪聲音的沐想想:????
大概是錯覺吧?她用筆帽撓了撓太陽穴,重新沈浸在了由於某位畜生整個寒假只字未動,因而積攢得格外深厚的題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