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樓下的時候正好碰上驅車趕來的喬南,看到戴著帽子口罩蹲在小區門口背著吉他一臉陰沈的沐松,他直接上前擡腿踢了人家小孩屁股一腳,差點將酷炫的主唱踢得當街大馬趴。
正在發呆的沐松憤憤回神:「你有病啊!」
表情雖說很生氣,凝滯他和沐想想姐弟之間沈悶的氛圍卻終於被打破了。
喬南掃了他放在身邊的行李袋一眼,皺著眉頭將一臉嚴肅的沐想想拉到身邊檢查了一圈:「沒傷著吧?」
沐想想搖搖頭,為眼前的狀況高速轉動的頭腦在看到他的一瞬間忽然就覺得很疲憊。
喬南註意到她的臉色,擡手掐了掐她的臉,覺得不對又鬆開揉了揉:「到底怎麼回事?」
沐想想嘆息搖頭:「無妄之災。」
事情還得從大亞傳媒和不久前結束的那場音樂節說起。
大亞傳媒的周華采安排沐松他們樂隊進音樂節,並承諾只要能翻出水花就可以讓他們獲得參加某場選秀的機會,這是一場相當好的歷練,沐松跟他的隊友們更是超水平發揮最終抱回了二等獎獎杯,還借此在網絡上小紅了一把。
接下來的行程他們已經可以預見,趕在熱度消退之前,周華采會接著這股網紅的東風將他們真正推上那個萬眾矚目的舞台——那場即將開始海選的選秀活動迄今已舉辦到第十五屆,在社會上很有水花,這可不是什麼籍籍無名的小活動,只要足夠真材實料,屆時踏上這一平台,他們一定能距離自己的夢想更進一步。
但大概這就是樂極生悲吧,或許是沐松他們在音樂節現場的表現優秀到同樣超乎了大亞傳媒的預估,原本對這幫被周華采挖來的無名小輩不理不睬的公司突然就對他們熱心了起來,直接發來通知,告知周華采可以安排包括沐松在內的五名Liberty隊員參加本期的新人培訓。
作為業內巨頭級別的影視公司之一,大亞傳媒資源斐然,每年都會在公司簽下的新人裡挑選出一部分格外優秀的參與集中培訓。這種集中培訓的含金量業內人無可出其右,針對的是對未出道藝人全方位的提升,名額相當珍貴。周華采一開始想為沐松等人申請資格時被告知名額已滿,得到這一消息,當然相當的驚喜和意外。
於是他沒多想,就直接聯系了Liberty的隊員們早做準備,且因為培訓的性質跟選秀不同,在某些時候活動難免會跟學校課業出現沖突,於是針對未成年的隊員們,公司在還得在確定他們本人意見之前提前征得監護人的許可。
沐松在外從來沒表露過自己的難處,包括周華采在內,誰都不知道他為了掩藏夢想需得在家多麼小心翼翼,小心翼翼到甚至連音樂節的獎杯都只能藏在姐姐的房間裡。
真相就這麼被措不及防地戳穿,沐爸簡直跟瘋了一樣,莫說從來都只被溫柔以待的沐想想,就連前些年跟家人爭吵頻繁如同沐松,都是第一次看到父親如此失去理智的狀態。
家已經一片狼藉了,肯定沒法回去。
喬南攔了一輛車送沐松去大亞安排給藝人們的宿舍,沐想想一路憂心忡忡,沐松的心情卻似乎根本不受影響,還反過來安慰她:「哎你別搞成這個樣子,我沒事,不就吵個架嗎?爸這個人什麼樣你還不清楚?我從一開始就不指望他能理解我。他不簽字,大不了我培訓課不上而已,這樣專心選秀還更輕鬆,誰稀罕——」
他一邊這麼說著,路旁就下車了幾個同樣在朝宿舍趕的年輕人,隨他們一並走了進來。
這群人有男有女,模樣如何暫且不說,共通點是身邊都跟了一大群扛著大包小包的長輩。長輩們們神情關切,如同送小孩進大學宿舍那樣將他們送進集訓樓房間,一路叨念著讓自家孩子別放下文化課,同時要好好練琴好好練舞,累了撐不住了可以打電話回家傾訴,最重要還是註意身體雲雲。
被如此叨念的年輕人們一臉的不堪其擾,都在連哄帶騙地勸家人們早些離開。
沐松站在集訓宿舍門口看了半天後沈默地收回視線,鼻息不屑:「切。」
死小子。
喬南擡手伸向他腦門,發楞中的少年甚至忘記了如同平常那樣躲開。他擼了那頭蓬鬆的灰髮一把,仿佛看到了很久之前的自己:「逞強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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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來後他看到沐想想有點恍惚的表情,眉頭皺了皺,擡手攬住少女的肩膀安慰:「行了,別想那麼多,你弟他沒你想象的那麼脆弱。他很厲害,就算過程坎坷一點,未來也一定會成功的。」
喬南也曾叛逆過,也曾跟家人因各種原因針鋒相對,站在同樣的境遇裡,沐松現在的心態他再了解不過——有些東西,雖然極致期待,但當它真的無法得到的時候,時間總會慢慢消磨掉那種執拗的。
最終留下的那些飽含遺憾的瘡疤通常不傷性命,過來人們則將此稱作「成長」。
很殘酷。
卻躲避不開。
沐想想收回望著天空的視線:「喬南,你知道嗎?高妍有個哥哥,非常喜歡畫畫,人民廣場上的那座大房子就是他設計的。」
喬南當然知道這位二代圈的奇人:「嗯?你提他幹嘛?」
「她哥哥現在在最好的設計院裡工作,按照普世標準,應該已經算是很成功了吧?」沐想想聲音頓了頓,壓低下來,「可是他現在移民國外,一年到頭都未必跟家裡人聯系幾次,我不希沐松以後也變成這個樣子。」
喬南轉頭,沐想想也看過來,她眼神澄澈而認真,翻湧著堅韌的執拗:「我不希望我弟弟,在人生這麼重要的階段留下一輩子的遺憾,然後永遠耿耿於懷。」
「我不希望他的成長,是用這麼殘酷的方式去推動的。」
「喬南,我想幫幫他,說服我爸我媽,至少要讓我爸媽清楚他在做什麼才行。」
「他沒有不務正業。」
「他有他的夢想。」
「誰都可以誤會他,只有我們不行。」
她站在集訓樓的大門口,陽光灑在她雪白的臉龐上,那如同蒙上一層光暈般的細細的絨毛,讓喬南看得幾乎回不過神。
心臟砰砰跳著,有一種潤物無聲的力量從對方身體裡緩緩散發而出。
那是一種讓人貪念叢生,忍不住想要獨占的溫度。
正如同那個每日炊煙繚繞,熱熱鬧鬧,多了醜陋的地毯和擺件,卻開始讓他歸心似箭的——
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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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家仍舊處於混亂當中,沐想想回到家的時候,母親已經不哭了,只雙眼還腫脹微紅,手裡拿著掃帚清掃屋裡那些被撒得一地都是的碎瓷片。
嘩啦啦的聲音裡,沐媽擡頭掃了進家的女兒一眼,口中苦笑一聲:「你爸和你弟也真是,吵架就吵架唄,還非得糟蹋東西,好日子才過了幾天啊就大手大腳起來了。」
沐想想挽起袖子上前:「我幫你。」
「走開走開。」沐媽卻不容拒絕地擋住了她,「你小心一會兒劃破手,行了這裡用不著你,進去看看你爸吧。」
沐想想記起自己出門前父親那副精疲力竭的樣子:「爸爸怎麼樣了?」
沐媽嘆了口氣,剛想說話,朝西的屋子就響起一陣劇烈的咳嗽聲。
比兩個孩子朝南的房間小了足有一圈的臥室裡,沐爸正躺在床上養神。他嘴唇發白,眼皮子疲倦地半攏著,放在被面上的雙手枯瘦,骨節畸形地凸出著,隨處都是一輩子辛苦生活留下的印記。
沐想想端了杯溫水坐到他床邊:「爸,你還好吧?」
她已經很長時間沒見父親如此虛弱的模樣了,猶記得上一回這樣還是住在老房的時候,自搬家以來,父親總是生機勃勃的,由此可見這次他真的被沐松氣得不輕。
沐爸看到女兒,臉上扯出個溫和的笑來:「沒事兒,就是老毛病,爸躺一會兒就好。」
頓了頓想到女兒出門之前的事情,又遲疑地張口:「……你把那個,吉他,拿去給你弟了?」
沐想想:「嗯。」
她想到父親提著吉他要砸時那滿臉對手上【害人的東西】深惡痛絕的樣子,本以為自己至少會被責怪兩句的,但是並沒有,沐爸只是嘆了口氣,接過女兒手上的杯子,問:「那他呢?跑哪兒去了?有地方住嗎?」
沐想想為努力爬起的父親後背加了兩個枕頭:「有,他住在集訓宿舍。」
話音未落對上父親皺起的眉頭,她想了想又添上一句:「放心吧,宿舍很正規,那個娛樂公司有點規模的,裡面很安全。」
那雙緊皺的眉頭就緩緩鬆開了,半晌後沐爸疲憊地嘆了一聲:「……安全就好啊,安全就好。」
頓了頓,眼中湧出一股濕意,他悵然地望著女兒的面孔:「你說松松怎麼就不能跟你學學呢,我也不求他多刻苦,比如跟你似的拿獎學金考第一名,我只求他將來能考個普通高中普通大學,大學畢業了,能找得到一個安穩的工作,不用跟我和你媽似的每天累死累活也能過好日子。可你看看他現在,心思全放在唱歌跳舞上,搞那些歪門邪道……」
他說起「歪門邪道」四個字,眼神裡是毫不掩飾的憎惡,沐想想看得遲疑了一下,想到自己回來前的念頭,試探著開口:「爸,其實我覺得您也不用那麼擔心他,沐松現在挺努力的,我看得出來他是真的很喜歡唱歌……」
「我沒不讓他唱啊!」沐爸道,「只要他每天好好上學,提高成績,平時他愛怎麼唱我絕對不管他,可是你看看他現在像話嗎?上學期末你知不知道他考成什麼樣?所有科目加在一起差不多才有你一門高!學習都這樣了還要去參加那個什麼狗屁培訓,他是真的一點也不知道為自己的未來考慮啊……」
說著又開始了對兒子不務正業的各種聲討,情緒激動起來趴在床邊咳得滿臉通紅。沐想想沈默片刻,還是放棄了這種成效不高的勸慰方式。從小在父母【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論調下長大,直到幾個月之前沐想想還如此篤定地信奉著這一點,沒有人比她更清楚爸媽對學習二字抱有怎樣的執念了,這種維持了幾十年的根深蒂固的世界觀,哪裡能被她簡單的三言兩語打破?
針鋒相對下去,結果只能是又一次爭吵。
沐想想不喜歡爭吵,她更趨向用平和的方式解決問題。
回到弟弟的房間,將那些被從牆面上扯下來後隨處亂丟的海報從地面和垃圾桶裡拾起,攤開,撫平,收納。沐想想翻找弟弟的書桌,沐松喜歡收拾東西,因此她很輕易就找到了收納試卷的那一冊文件夾,打開來,目光從內容上劃過。除了語文考得不錯外,其他的科目滿眼都是觸目驚心的大紅叉叉,尤其數學和英語,完全可被稱為車禍現場。
她用身為學霸的判斷力輕易地分辨出了沐松的不及格和喬南的不及格之間的區別,喬南家裡也有一大堆零分試卷,不過那裡頭很大一部分都純粹是他自己交白卷作的,沐松則不然,很多題他都有認真寫,只是寫錯了而已。
遇上喜歡的科目,比如語文作文,就發揮得格外漂亮,一筆好字加上洋洋灑灑的文章,靈氣撲面而來,很有他寫歌詞的韻味。
沐媽收拾好客廳後來打掃兒子的房間,見女兒站在兒子書桌前嘩啦啦翻文件冊,楞了一楞:「想,你幹嘛呢?」
沐想想轉頭看了她一眼,神情平靜地收好自己挑選出來的幾個文件冊,順便將弟弟心愛的那些海報塞進抽屜:「沒什麼。」
她拿著這些東西離開家,直到天色漸暗才神情疲憊地回來,同時帶回來厚厚的一疊,寬度甚至已經超過三厘米的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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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白天和兒子的爭吵讓夫婦倆心力交瘁,沐爸吃完藥洗漱完換好睡衣,正對著桌上全家福的照片發呆。照片是去年過年時在老房子裡拍的,背景破舊而昏暗,一頭黑髮的女兒與一頭灰髮的兒子分立在他們夫婦兩側。
沐爸看著那張少年人冷漠的面孔,忽然意識到自己似乎已經很久沒見過兒子的笑臉了。想不起從什麼時候開始,那孩子就變成了現在刺猬般的模樣。他總是壓抑著什麼,叫沐爸無從排解,他們父子在照片上挨得那麼近,彼此的距離卻宛若天塹。
留下的記憶除了爭吵還是爭吵,他想到白天兒子大吼著「我在你們眼裡就那麼一無是處!」時的神情,心頭酸了一把,忍不住嘆息出聲。
作為一個父親,他又怎麼會希望自己的兒子一無是處?可這個孩子,總得自己拿出點什麼叫人信任的東西吧?
房間昏暗的燈光下,正在鋪床的沐媽便在床頭櫃上發現了意料之外的東西:「這是什麼?」
將視線從照片上兒子冷漠的面孔上轉開,沐爸轉頭一看,借著燈光看到厚厚一疊擱在床頭的文件。他楞了楞,並不記得自己有在這裡放東西,妻子已經伸長胳膊將那疊文件取到近前,同時念出最上方那一張碩大的擡頭「大亞傳媒股份有限公司經營資質——這是什麼東西?」
大亞傳媒?!
話音落地後她才猛地想起什麼,轉頭對上丈夫同樣怔怔的神情,沐爸在三秒鐘的停頓之後反應過來,立刻一瘸一拐地朝著妻子走去。
沐媽趕忙挪了個位置跟他同坐,手上同時不停歇地翻動起來,這疊文件幾乎都是與大亞傳媒相關的內容,繼第一張經營資質評測之後,還有公司股份劃分、經營範圍、旗下藝人名單、以及各種覆印的以大亞傳媒為背景的大型活動照片,照片上是模糊像素都無法遮掩的璀璨奢靡,再往下,公司對外公布的年營業額利潤的通稿文件,旗下藝人的代表作品,沐媽作為普通觀眾,在這一張上獲得的信息最為直接,打眼一瞟就看到一大串眼熟的名字——
「哎呀!這不是那個什麼什麼歌嗎!」
「這個電視劇我當時還看過呢!」
作品名後則加綴了藝人的薪金,那成串成串的零讓目前尚只還在小生意裡打轉的沐媽直接看懵了,她拿著紙跟丈夫反覆確認:「老沐,你看一下這個,你看一下這是不是兩千萬?」
沐爸:「……」
沐媽:「假的吧,那個鬼老外說要投資個一千萬跟咱們一起辦廠,感情我們辦廠累死累活的,還不如他們演個電視劇賺得多?」
沐爸:「……」
沐媽:「做明星怎麼那麼賺錢啊?」
沐爸的思路也有點滯塞,他抓的是另一疊紙,紙上羅列了大亞自開始展開新人集訓起從第一屆直至最近一屆的藝人名單,非常非常厚的一疊,每一個名字後面都以表格形式填寫了他們的境況——當了明星的、當了歌星的、轉幕後做各種策劃工作的,還附帶大致的身價和薪酬。裡頭幾乎沒有不知去向的人,除去近期兩屆剛剛結束集訓的新人之外,老集訓生裡頭最不濟的一個也在結束集訓後留在大亞做了聲樂老師,月工資九千。
九千這個薪酬,在A市已經是妥妥的高級白領!
翻完名單最後一頁,往下的終於和大亞沒關系了,那是一疊裝訂起來的考生名為沐松的成績單,從小學三年級起到初二期末場場不落,數字排列在一起如此直觀,除了語文之外的各個科目沒有一次及格。
同時還帶了一張上一屆中考的全市高中錄取分數線,所有分數線與沐松成績相差過大的學校名字都是細體字,裡頭唯獨加粗的幾個,沐爸一看名字額角都立刻開始蹦跳。
整理名單的人細致到什麼程度呢?她連這些名字加粗的高中的重本率本科率都整理了出來,一所比一所慘不忍睹。其中幾所技術類的學校,還特別註明了畢業之後大部分畢業生將會面臨的工作輸送難題。
這推斷如此順理成章,幾乎就是沐松以現在的成績一路下去等待在面前的未來,沐爸看得手都抖了起來,此時便有一張光碟從他拿著的紙頁裡翩然落下。
光碟上貼著的便利貼上,一筆娟秀的字體——
「爸,媽,我覺得你們應該看看沐松唱歌時候的樣子。」
沐爸和沐媽四目相對,他們盯著那張光盤,目光如同看一頭即將撲上來吞噬自己的猛獸。
但與此同時,夫婦倆又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居然從來沒有親眼看過兒子唱歌。他們對孩子愛好的印象一直停留在文字和語言中,與此相關的總是大段激烈的爭吵。他們抗拒沐松不務正業抗拒到不想接受一切與他的音樂相關的內容,又怎麼會有閑情逸致去關註孩子唱歌的樣子呢?
沈默了很久,沐爸率先站起來,他佝著腰,將手上那疊給自己帶來了極大顛覆認知的文件放下,捏著光盤一語不發地打開了房間門。
客廳沒人,燈也關著,他朝女兒大門緊閉的房間方向看了一眼,終於還是沒有找過去。
光盤放入影碟機,打開電視,坐在房間裡的沐媽沈默地轉頭。
沐爸扶著沙發靠背,盯著電視正在載入內容的提示,很短暫又很漫長的等待之後——
伴隨轟然而起的對深夜而言有些過響的伴奏聲,穿著黑色背心的灰髮年輕人抱著吉他毫無預兆地跳進了視野!
沐爸的呼吸停頓了兩秒,死死地盯著屏幕裡彈奏吉他時隨同節奏蹦跳的年輕人,那張如同拋開了一切壓抑情緒顯露出來的充滿自信微笑的臉。他手指深深地陷入了沙發柔軟的布面中。
這一晚,沐想想輾轉難眠。
因為一牆之隔的客廳外,沐松調低音量仍十分振奮精神的歌聲,一整夜反覆不歇地從門縫鉆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