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陸第一次摸槍,是在10歲的夏天。
學校放暑假了,爸爸整天忙著店裡的事,媽媽從早到晚不知所蹤,他照例被送到鄉下的爺爺家,到開學才會有人來接他。
但這卻是謝陸一年中最快樂的時光。鄉下有小魚小蝦,有數不清的鳥蛋,還有爺爺,從早到晚陪伴著他。鄉間貧瘠,可謝陸每頓吃得比城裡都飽都好;晚上,爺孫倆就躺在竹床上,謝陸給爺爺複述書本上的自己最喜歡的英雄故事,爺爺聽得眉開眼笑,直誇他記性好、聰明、有志氣。
只除了偶爾,鄰里間的閒言閒語,讓他不痛快。
「謝陸,謝陸。爸爸姓謝,媽媽姓陸。可惜啊,當爹的沒本事賺錢,當媽的聽說每天在外面偷人呢。」
「難怪一放假就丟到鄉里來。」
……
某個風和日麗的早晨,謝陸被爺爺叫起來:「陸陸,爺爺今天帶你去打獵。」
謝陸平時是個沉默寡言的孩子,一聽這話,一骨碌爬起來:「是用真槍嗎?」
看著他無比明亮的眼神,爺爺笑了:「傻小子,哪裡有真槍,氣槍就差不多咯!」
但這也足以令謝陸興奮不已。以前總看著爺爺背著槍去打獵,但說他年紀小,從來不帶他。今天終於可以嘗試一把。
這次狩獵的結果,是令爺爺大大驚訝的。
山頂,野鳥們的盤旋聚集地。
除了開頭幾槍打的全無章法,槍槍落空。爺爺稍一點撥,謝陸就儼然一副老獵手的姿態——
十槍起碼能命中七八槍。
「我家陸陸,竟然是個天生的神槍手!」爺爺非常非常高興,他本就是個出色的老獵手,也不管謝陸年紀小還是第一次摸槍、能不能聽懂,一股腦就把自己的經驗訣竅,全跟他說了一遍。
謝陸就一直安靜地聽著。
到下山的時候,他已經可以槍槍打中野鳥的頭了。
這晚,爺孫倆照舊躺在竹床上,爺爺非常認真,也非常欣慰地對他說:「陸陸,這次爺爺送你回去,就跟你爸媽說,讓他們送你去練射擊。村頭的老趙家,就有個孫子在體校練射擊特長生,以後練好了,可以進部隊、當警察、參加奧運會,一輩子都不用愁了。」
謝陸一下子從床上跳起來:「爺爺,真的?你會跟他們說?」
「當然是真的,爺爺跟你保證。」
那晚,謝陸失眠了。腦子裡全是自己拿著槍,站在奧運金牌領獎台上的畫面。
十歲的少年,其實還很難說有明確的人生目標。但若一旦有了個驚天動地的夢想,那就足以在極短的時間內,燃燒他所有的熱血和渴望——
直至這個夢想,輕而易舉被無情的現實擊碎。
爺爺的保證落空了。
他送謝陸回城裡時,爸爸正在那個人丁稀落的小飯館裡,臉色難看地算賬。爺爺讓謝陸坐在一邊,自己去跟他說。
結果過了不久,就聽到爸爸吼爺爺的聲音傳來:「我哪裡有錢送他去學特長?有書讀就不錯了!我還指望著他高中畢業馬上來店裡幫忙呢!」
「但是陸陸是個天生的……」
「爸,你就別管了,他是我兒子。」
「你也知道他是你兒子,這是孩子一輩子的事!」
「爸,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你趕緊走吧,晚了沒車了。」
……
那天謝陸最後的印象,就是趴在小店二樓那狹窄閣樓的窗口,看著爺爺在暮色裡,越走也遠。他的背影很佝僂,來的時候左手牽著謝陸、右手提著一隻雞和很多菜。現在雙手空空,一直低著頭,謝陸莫名就覺得爺爺看起來一下子蒼老了不少。
爺爺走到了公交站台,一直在等車。他等了快一個小時,謝陸就在窗口望著他一個小時。
站台上的人越來越多,公交車終於來了。謝陸看著爺爺快步走向車門,卻被一群人擠到了最後。然後,他就跟溪流夾縫中的一條魚似的,拚命往前擠。最後他終於上了車,滿滿的車廂,謝陸再也看不見他的身影。
之後幾年的寒暑假,謝陸依舊去鄉里跟爺爺一起過。但是學射擊的事,爺孫倆誰也沒有再提。只有一次,謝陸在燒灶煮飯時,看到爺爺最珍愛的那支老汽槍,被劈成了兩半,跟柴火丟在一起。
謝陸望著槍的「屍體」很久,最後把它丟進灶膛裡,燒了。
謝陸並沒有停止對槍的熱愛。
爺爺賣雞蛋攢下給他的零花錢,他一分錢也舍不得花;爸爸給的少得可憐的午餐錢,他也不花,餓著,就喝水。
攢夠四五十塊,就去市場,買最便宜的仿真玩具槍。打的是一粒粒的塑料子彈。但謝陸天生對槍敏銳,能挑出一大堆仿真槍裡,做工最好的、瞄準最精確的。
然後就窩在家裡二樓的閣樓裡,每天打對面樓宇上,鄰居家掛的臘肉、辣椒、艾草……到了週末,就拿著槍上山,塑料子彈打不了動物,就打樹葉、打螞蟻、打樹葉上的七星瓢蟲。
有一次,他自己拿了張「設計圖」,去找鐵匠鋪,要打一把真槍。師傅一看,當即就擺手拒絕:「你這孩子,膽子真大。誰敢給你打真槍?這圖哪兒偷來的?趕緊走!」
第二次,謝陸就學了乖。他把槍的零件,拆成好幾個圖,到好幾個鐵匠鋪去打。這花了他將近一年的積蓄。幾個月後,他終於擁有了自己的第一把槍。子彈用的是鉛彈,打不死人,但足以致殘,打飛鳥走獸更是不在話下。當他第一次開槍,打中了山上一隻野雞的野雞,終於感覺到,某種壓抑在身體深處很久的衝動和喜悅,得到瞭解脫和釋放。
這支槍是他的秘密,他誰也沒告訴,甚至都沒告訴爺爺。他只是每天回家越來越晚,他頻繁逃課,有時候甚至週末兩天都住在山上——反正也沒人注意到。他把打來的野味兒,賣給市區的餐館,換來的錢足夠應付自己的日常開銷。
十四、五歲的少年,卻活得像個十足的獵手,甚至漸漸在周邊山區小有名氣。因為他的獵物,總是眼睛被射中。
這只有萬里挑一的神槍手,才能辦到。
謝陸也有一種感覺。
每當他從山裡出來,回到城市,回到家中,回到學校。他只覺得自己跟這一切格格不入。但他也清楚,自己不可能靠打獵活一輩子,父親那間半死不活的小店,還指望著他去賣命。
可前路在哪裡,他也不知道。
十四歲那年,爺爺死了。是病死的。大概是怕他傷心,直至病入膏肓,躺在床上動不了,才讓人通知他和爸爸。
父子倆連夜趕到鄉里,望著病榻上的爺爺,都哭了。爺爺卻在笑,先握了握謝陸的手,說:「孩子,要好好過這一輩子,爺爺會在天上看你。」
謝陸哭得說不出話來。
爺爺又把爸爸叫到跟前,指著旁邊的櫃子:「那裡有我攢下的一萬塊錢,你答應我,讓陸陸去考射擊特長生,不然我死不瞑目。」
爸爸走過去,把錢拿出來,點了點,流著眼淚點頭:「好。」
遵照爺爺的遺願,他的屍體在三天後火化。
鄉里人都崇尚土葬,謝家的老人成了多年來唯一一個例外。沒人告訴謝陸,但是他明白,爺爺執意火化,就是為了把錢省下來,給他去讀射擊特長。
半個月後,謝陸初中畢業,省體校同時發佈了公開招生公告,其中射擊特長生3個名額。
謝陸跟爸爸提了報名的事,但那段時間爸爸正為了下個季度的店租焦頭爛額,每次他開口,爸爸就不太耐煩地擺擺手:「等我有空再說。」
謝陸怕耽誤了,就自己去報名、體檢、參加筆試……直至最後的射擊選拔考試那天。
省體校在全國也是名列前茅,所以考試這天,幾乎是人山人海。謝陸坐在考生中,身邊不是市體校的尖子生,就是全國少年射擊比賽的冠軍。唯獨他一個,當老師叫到他的名字時,表情有些疑惑:「謝陸?沒有任何射擊訓練經歷和成績?」
「沒有。」他答,平生第一次,手心出汗,感覺到怯場。
謝陸參加考試的那短短幾十分鐘,吸引了體校射擊系全體老師前來圍觀。據說甚至連正在上班的校長,都聞訊趕到射擊場,看這個相貌清秀、寂寂無名的少年的槍法。
「靶位再往後移動30米!考生開始自由射擊。」
「10環、10環、10環……」
「後移30米!」
「10環、9。97環、10環……」
「換移動靶位!」
「10環、10環、10環……」
當考試終於結束,謝陸放下槍轉身、考官報出成績時,全場寂靜無聲。校長當場拍板:「把錄取通知書給他,這心理素質、這槍法……這個小子我一定得要!」
謝陸懷揣著熱乎乎的錄取通知,回到了家裡。路上他就按照老師講的金額,大致算了算,爺爺留的錢,剛好夠兩年的學費,生活費、剩下一年的學費,還有其他費用,他可以自己再想辦法。
十五歲的謝陸,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接近他的夢想。
也是,爺爺的夢想。
也是這一天,他第一次感覺到夢想被人撕碎的刻骨之痛。
當他把通知書遞到父親面前,父親卻長久地沉默著。
謝陸開口:「那是爺爺留給我學射擊的錢,我必須拿回來。」
父親突然就抓狂了。
他抓起通知書一把撕碎,謝陸驚得一下子撲過去,卻只搶下一堆碎片。然後,他看到了父親無比憤怒、無比鄙夷,卻還帶著幾分窘迫的表情。他冷冷地拍著桌子站起來:「我早就說過了,你高中畢業就要到店裡來幫老子。你爺爺臨死糊裡糊塗,你也跟著異想天開?你知不知道養一個特長生要花多少錢?老子哪裡去找那麼多錢?你爺爺的錢,早拿來交房租了,老子養你不要錢嗎?學射擊?你沒看到新聞說,那些奧運冠軍都沒飯吃,去澡堂給人搓澡?想到不要想!」
謝陸不明白,父親這滔天的憤怒,到底從哪裡來?他恨他的兒子嗎?
不,他一直生活得這麼憤怒,生活令他對任何事任何人都充滿憤怒——從謝陸懂事的那天起。
謝陸撿起一地的碎紙屑,站了起來:「你不給錢,我就自己打工,去上體校。從今後跟你沒有關係。」
「上你媽的體校!」父親一腳踹在他身上,直把他踹翻在地,「老子不準!還敢跟老子斷絕關係?你的戶口本都在老子手裡,你讀什麼學校是老子說了算。老子不讓你去讀,哪個學校能收你?他們敢?還沒聽說過敢逼人把孩子送去的!」
謝陸沉默了很久,從地上爬起來,上樓了。父親以為他被打怕了,也就不再管他,繼續坐下算賬。
過了一會兒,就見謝陸背了個包下來,還戴著頂鴨舌帽。
父親沒理他。
父親不知道的是,這一次離開,兒子再也不會回來了——
謝陸是在山裡生活的第三個月,見到那個男人的。
那是個陽光清朗的午後,他坐在溪流邊,正在清理剛打的一隻錦雞。旁邊還有一堆剛摘的筍——這是他今天的晚餐。
那個男人就這麼從林子裡走出來,身後,還跟著兩個同樣高大的男人。
只是,與身後隨從的冷峻精壯不同,男人穿著白色襯衣、深色休閒褲,出乎意料的年輕。他的臉上掛著笑,倒像是富家公子出遊踏青。
他在謝陸跟前蹲下,用無比修長白皙的手指,撥了撥那隻死透了的錦雞,然後問:「你就是謝陸?在省體校選拔考試裡技驚四座卻突然消失、現在活在山裡走投無路的謝陸?」
謝陸看他一眼,沒說話。
他又看了看謝陸背後的槍:「讓我看看你的槍法。」
謝陸靜默片刻,左手還拿著錦雞,突然就將後背的氣槍一掄,槍口抬起、手指扣到扳機上。這些動作他做得一氣呵成、速度極快,眼角餘光瞥見那男人蹲在原地、半點不慌,他身後站著的兩個男人卻瞬間色變,快速從腰間掏出槍,對準了謝陸。
那是謝陸從未見過的、漆黑沉亮的槍身。
那是真槍。
謝陸就跟沒看到兩把真正的勃朗寧正對著自己的腦袋,仰頭看了眼天,一抬手,扣動扳機。
一隻剛從頭頂飛過的翠鳥,掉了下來。正好掉在男人和謝陸中間。
謝陸將槍背回去,繼續處理錦雞。那兩個隨從見狀,也緩緩將槍收起。
男人卻站了起來,雙手插入褲兜。
「謝陸,跟我走。」
謝陸抬頭:「你是誰?為什麼?」
男人卻再次笑了,朝一名隨從伸手,隨從便將腰間的手槍拔出來,遞給他。他一揚手,沉甸甸的勃朗寧就落在謝陸懷裡。
「你背上的,根本不能稱之為槍。你現在過的,也不是你應該過的生活。」他說,「有天賦的人,有他注定的命運和生活方式。我能帶給你這樣的生活。」
謝陸也站起來:「我憑什麼相信你?」
男人靜默片刻,慢慢笑了:「因為我能理解你,那種與這個世界的平庸,格格不入的宿命感;那種不惜燃燒一切、也要追尋自我的衝動。因為我始終在燃燒,並且被其中的魅力深深折服。
跟我走,謝陸。因為只有在我這裡,你才會被容納、被接受,並且永遠不會再被人辜負。現在你十五歲,我向你承諾,五年之內,會讓你成為這世上最偉大的射手。
當然,也是專屬於我一個人的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