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唐括鉉

  帝妃二人給完顏康定的師傅姓唐括,是女真人,漢名一個鉉字,使得一手好劍法。此人比完顏洪烈年長十歲,倒算稱得上宮內高手,且頗得金主信賴——唐括氏是女真著姓,自然是令帝妃二人放心的。

  此人比丘處機自然穩妥得多了,完顏洪烈反對不得,仔細一想,若是大內高手與兒子有師徒之誼,也不是一件壞事。旋即轉憂為喜,對帝妃二人道:「兒這便去為忽都準備禮物。」走不兩步,又退回來,向完顏璟道,給兒子取的漢名叫做完顏康。二人對此並不反對,完顏洪烈笑吟吟地對完顏康道:「康兒乖,好好陪聖上和娘娘說話。」完顏康點點頭。

  待完顏洪烈去後,眾人也漸散去,完顏璟使人傳話唐括鉉,兩處作好準備,不日便使完顏康拜了個新師父。說是師父,又與江湖上的師徒有極大不同。江湖之上,師徒如父子,做弟子的萬萬不能忤逆師父。宮裡這一對兒,卻還有一重君臣之義。是以唐括鉉也不真個將這皇孫當作自己的徒弟般管教,心道:我只揀那差不多入門劍法教他幾套,難道真的要用小王爺跑江湖不成?上陣廝殺、騎射兵法,自有師傅教他。

  因是帝妃二人作的主,雖則學這江湖上的武藝於軍國大事無甚大補,趙王府還是將它當作一件大事來辦。認認真真準備了豬羊果酒、金銀綵緞諸般禮物,又以兩口寶劍相贈。唐括鉉受此重禮,收起輕慢之心,換了領新衣,方才去見這新弟子。

  趙王府禮物送上,完顏洪烈還要帶完顏康登門拜師,被唐括鉉推辭了——又不是真個做師徒了,君臣名份還在,完顏康附學宮中,太傅們又不是擺設。他受了趙王府之請,攜兩個隨從,乘完顏洪烈贈予的駿馬到了到了趙王府。

  趙王府做得還算隆重,擺下了酒席,完顏洪烈作東,父子倆俱著錦袍,打扮得簇新。唐括鉉下馬入府,先拜見王爺,完顏洪烈不待他拜實,便搶上來挽住他的臂膀,又說:「康兒,這便是你唐括師父。」

  唐括鉉於宮中與完顏康打過幾回照面,今日看時,他與在宮中又有些不同。見他穿一襲團領白衣,足上烏皮靴,額髮未剃束成辮子,以金珠作墜腳,一耳垂金環,環下綴一塊殷紅的寶石。腰間玉帶上雕著春山紋,垂下的絲絛,懸著明珠寶玉並一把鞘上鑲滿寶石的匕首。雙手垂在腰帶之下,窄袖裡露出嵌寶的鐲子來。

  滿目琳瑯,倒也沒奪了他的風頭,劍眉星目直令這張稚氣的臉有了絲美男子的樣子。只看賣相,收這徒弟賺大發了。

  完顏康遠遠看他走來,早將他看到了眼裡。唐括鉉年近四旬,體態魁梧。一部鬍鬚修剪得整整齊齊,也是一襲團領衫子、烏皮靴,諸般珮飾雖不及王府之華美,所費也是不匪。

  完顏康心下滿意,暗想:我如今有師父了,丘處機總不能奪人弟子吧?不須人提醒,便向唐括鉉行了參拜之禮。衝著他令自己免了這場麻煩,完顏康就心甘情願執弟子禮待他。

  唐括鉉心裡納罕:嬌生慣養的小王爺,這般懂禮數,怪道宮裡貴人都愛他。待要還禮,卻被完顏洪烈把住臂膀,笑道:「且住,你是師父,該受這一禮的。」真是個禮賢下士的賢王。

  禮畢敘座,完顏康陪坐下首不吭聲,顯得乖巧極了。唐括鉉一面與完顏洪烈談笑風聲,一面想,小王爺真有教養,心便不自覺偏了一偏,將虛應故事的心按了又按,轉思要教他點什麼好。又想,此事未稟過師父,早晚要跟他老人家講過一聲才好。

  唐括鉉這裡心情舒暢,完顏洪烈那邊心情糟糕得緊。丘處機真是他命裡的剋星,只要遇著這個妖道,就沒他什麼好事兒。不是性命受脅,就是兒子離心!自打跟兒子講了要認丘處機做師父的事情之後,兒子的臉就一天比一天冷!還問到了楊鐵心!

  連宮裡都察覺了,昨天李元妃特意問他:「忽都怎麼了?」他沒來得及想到搪塞的話,李元妃便說:「你休要哄我!他好不好、變沒變,我比你看得明白。比以前更懂禮數了,也更冷了,也還是該笑的時候笑、還是該安靜的時候安靜,可眼神兒不一樣了。他整個人都涼透了,你們對他做了什麼?」

  完顏洪烈心裡苦透了,苦水只能往肚裡咽。想跟完顏康「談談」,完顏康卻一臉的「你好,有事嗎?」的表情,全沒了先前追問包惜弱的勁兒,完顏洪烈就知道事情不妙。孩子聰明了真的不好!調走多舌僕役、富貴攻勢皆對他無用,完顏洪烈恨不得時光倒流,將在兒子耳邊說風涼話的人都殺了。完顏洪烈心下頗為躊躇,不因包惜弱,他也捨不得這個兒子。就算自己再親生一個,未必能養得比這個更好了。這眉眼,哪一點像楊鐵心那個村夫?分明就該是我的兒子!是要想個辦法的。

  過了兩個月,完顏康依舊沒有軟化的樣子,反而愈來愈冷。他與完顏洪烈愈是相處,他心裡愈是彆扭。楊鐵心、丘處機不好,完顏洪烈又好了麼?

  他對我很好,但他不是一個好人。日後戳破一切,我必不會攔著旁人向他尋仇,如今如何能心安理得享他富貴?他又不是我親爹,何以一面鄙薄他強奪人妻,一面又敬他如父?

  完顏康心裡彆扭,便要向別人發脾氣。包惜弱依附於人,實無道理尋她晦氣,完顏洪烈就倒了大黴。左思右想,定下一計,向金主請辭,要帶兒子北上會寧。會寧乃金國發源之地,號稱上京。金主略一思忖,便答應了,囑咐他:「趁夏天,早去早回,也算避暑。早早將忽都給我帶回來,見不著他很想他。」

  完顏洪烈唯唯。回來又使人告知唐括鉉,唐括鉉聽罷,便要隨行。完顏洪烈很不欲帶他同往,父子往北上,是要彌合裂隙的,唐括鉉近來與完顏康日漸親厚,完顏洪烈難免有嫉妒之意。

  唐括鉉卻不須他批准,只消完顏璟點頭了,將行李一收,也往北而來。一路上,完顏康或與唐括鉉並轡而行,或前後追逐,或比劍餵招,比之完顏洪烈親密得多了。

  唐括鉉心下大喜,竟致疏忽了趙王的感受。他此番北行,是為了拜見師父,請師父答允教授完顏康本門更高深的武功。

  從來沒有見過天資這般高的孩子!不收入本門,是要將後悔帶進棺材裡的!

  唐括鉉初時教扎馬,還恐小王爺嬌貴不肯用功,待見他認真做功課,也是歡喜。令他歇息,自耍了一套劍法來,逗他:「你試試?」心裡並不覺得他能看懂,暗想他能挽兩個劍花已是不錯。孰料完顏康悶聲不響,將一套劍法從頭耍到了尾。唐括鉉當時便大驚,不死心又讓他再練一遍,竟是一招未錯。

  到得次日,唐括鉉不信邪,令他再練,居然並沒有忘。完顏康亦無絲毫不耐,只靜靜等他的下文。唐括鉉試著與他拆招,發覺他悟性極佳,數招過後,便自行變招,並不拘泥於所授。許多應變更切合他年幼力小的現狀,而非刻板教條。唐括鉉又擔心他聰明太過,不肯沉下心來,卻見他日日功課從不用督促,不消一月,便起愛材之心。他從來話不多,主意卻拿得穩,要先說服師父才好向完顏康提及。

  待到了會寧安頓,唐括鉉去見他師父稟報,完顏洪烈終於得了機會與兒子單獨談談。會寧的夏天氣候十分宜人,完顏康穿一件單袍,自己洗臉。完顏洪烈揮去侍女,面帶憂色地看完顏康將擦完臉,坐在桌前鋪開了紙。

  完顏洪烈一旁看著,未語先嘆:「唉,康兒,這些天你總不與爹說話。」完顏康心裡很亂,一滴濃墨自筆尖落下,在上好的稷山竹紙上污了個黑點。完顏洪烈道:「爹知道你心裡煩的很,明天開始你跟我出去走走,見一些人,你想知道的,我都跟你講,好不好?」

  完顏康手一抖,將筆扔下,驚疑地望向完顏洪烈:這貨要殺我滅口還是想忽悠我?

  不中亦不遠矣!完顏洪烈想將他收伏,收伏的辦法也不難。妙在完顏康還是個孩子,只要拿捏好分寸,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誘之以利,心智堅定的成人且要被打動,何況見識還少的孩童?完顏洪烈打得一手好算盤。

  此時會寧不遠的山林木屋裡,唐括鉉正向一位鬚髮皆白的老者說:「師父,小王爺天份極高,不收做弟子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