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問因由

  卻說,丘處機被包惜弱弄得進退兩難。正所謂「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包惜弱是怕死的,除死而外,她還另有一怕——兒子不理會她。楊鐵心沒了,兒子再不理會她,她就真的沒有活下去的理由了。依舊是個死!

  丘處機只要不肯殺她,便拿她沒有辦法,再次鎩羽而歸。他對完顏康是沒辦法了,這小子年紀雖小,卻奸滑似鬼,又對金賊死心塌地,總不肯自願隨他離開。完顏洪烈更是個猾獪之徒,唯一的軟肋包惜弱突然硬氣起來,這令丘處機急得要命。

  他的師兄、丹陽子馬鈺,師弟玉陽子王處一,皆勸他向江南七怪認輸。丘處機曾在趙王府蹲點過幾回,恰遇上撒哈林傳授武藝。他武功比撒哈林要高,整個趙王府也無人察覺,伏在屋頂看了小半個時辰,便見完顏康將一套拳法整個兒學完了。拳法是平平無奇的太祖長拳,能一次學會,這就不是平平無奇了。

  丘處機心中忿忿:狗韃子居然練太祖長拳!眼睛也熱了起來,江湖之上,名師難求,好徒弟也是難尋得緊!這般資質,給誰當弟子都足夠了。且又自律、肯下功夫。只要完顏康在趙王府裡,凡丘處機來遇到他,不是習武,便是學文,一絲不苟,並不用人督促。若能收作弟子,以全真派武學之精妙,自己悉心教導,必能贏得了江南七怪的。

  時日久了,見他錦繡堆裡,為人倒也方正。也不仗勢欺人,也不調戲婦女(當然,年紀還小),還很憐貧惜弱,哪個僕人家裡真的有困難,總能得到他的關照。又很明辨是非,想在他面前裝可憐矇混過關,總能被揪出來。

  若說他貪圖富貴呢,他平素用的都是瓷器,也不講究金銀。穿的衣服,金光燦燦的漸少,清淡素雅的漸多。對身邊的僕人也很好,還讓兩個小廝讀書識字,略習些武藝。偶爾還能聽他與完顏洪烈討論國事時,勸阻不要南下之類。

  丘處機見了,連賭鬥的心思都放到了一旁,只想著:卿本佳人,奈何做賊?更想將他導入正途。

  完顏康卻不管他這心思,丘處機來了,就一個字:「不。」卻又不曾號令去為難全真派——金主常病,確不是生事的時候。丘處機在包惜弱那裡也討不到好,只要不在全真派內理事授徒,不在江湖上行俠仗義,便都泡在完顏康這裡,想:這性情看起來還有救,怎麼也要弄來做徒弟。難道要讓忠義之後遊蕩在外麼?

  想了一陣,讓他想出個主意來。這一日,趁著完顏康自行練習武藝,丘處機飛身下來,劍不出鞘,與他對招。

  彼時完顏康將將九歲,孩童裡難有敵手。比之丘處機浸淫武學二、三十年,那是大大地不如的。完顏康心中微驚,手上不抖,沉著應戰。他自知若是放開了,能抵丘處機十招,算他命大。丘處機劍不出鞘 ,便是要試他武功。

  完顏康這師門,從上到下,只有三人,三個人裡,除了唐括鉉將師門武學榮耀看得極重,他的師父和徒弟全不將師門當一回事。完顏康既不將師門武藝看重,便一丁點也不怕丘處機窺到他門派武藝的奧義,毫不吝嗇地將所學一一施展。

  心道,難道有個武林好手陪我餵招,不用白不用。丘處機有意誘他施展完全套招數,再一一以全真教武學破解開來,以示己派之厲害,誘他隨自己習武。也不下殺手,出手皆留幾分餘地。完顏康也留意他劍法裡的破綻,心裡很是遺憾:這裡的破綻,只是我武藝不夠、出手又慢、力氣又小,看出來也破不了……等等!

  比著比著,完顏康心中靈光一閃:這便是唯快不破?!越發留心了起來。因為練不成內功,在他武學上面花的心思便少。更多的時候,練習招式是為了平復心情。譬如看到金國如此雜亂的官制,亂七八糟的地方管理的時候。手上熟了,並沒有太過心。

  此時與丘處機一一對招,心神合一,再看這些招式,又有體悟:凡劍招,都是由最基本的動作構成的。劍法實無優劣之分,而在習武之人的水平。然則習武的水平,卻又與練過、見過什麼水平的劍法有關……

  越想越多,忽然手上一重又一輕,劍被丘處機挑飛了。丘處機將劍收回,完顏康面上無喜無怒,抄起汗巾擦汗,大口地喘著氣。敗而不餒,確是個好品性,丘處機大為惋惜,問道:「如何?」

  完顏康點點頭:「你功夫不錯。」丘處機開口道:「比你師父如何?」完顏康道:「他打不過你。」烏也使張托剔紅的托盤託了盞蜜水來,完顏康無奈地道:「不要淘氣,再上一盞來。」說便將手裡的遞給丘處機。

  烏也瞪了丘處機一眼,眼睜睜看他接過了緩啜,飛快地又給完顏康再遞了一回。哼唧一聲,接了兩人喝剩的蜜水磨磨蹭蹭走了。

  丘處機又問:「你還要跟他接著學?」完顏康悠悠地道:「對呀。你贏便贏了,縱能贏得了我太師父,又能怎樣?是我們練的不好,又不是本門功夫不好,我該是誰的弟子,還是誰的弟子。我太師父才不在乎我贏不贏的呢。」

  自己徒弟說出這樣的話來,做師父的是欣慰的,別人徒弟說出這樣的話來,能將人氣死!丘處機覺得自己就是個找氣受的,他弄不明白,完顏康為何不肯做他的徒弟!完顏康也很無奈,他等了三年了,沒等到丘處機任何實質性的解釋。每次問丘處機,縱百般引逗,也得不到一個解釋。對比完顏洪烈的機變,丘處機如果被完顏洪烈玩死了,他一點也不覺得奇怪。

  打死也不能要這樣的隊友啊!看你「俠義」,不弄死你算我積德了,可不敢跟你混,我還要命呢!

  金主的身體越來越差,在這節骨眼上,完顏康一點也不想再分心。暗道:他可真有毅力,這下是真被盯死啦。若不讓他死心,以後麻煩無窮。寧願撕破臉,也不能再拖下去了!

  並不是「俠士」就適合做隊友,挑隊友是有標準的——雙商至少要及格,邏輯不能死透。丘處機不能想明白「立場源於出身,那麼就要告訴他出身」、「讓宋人孩子作為金國小王爺長大,還要怪他立場不對,根本沒有邏輯」這道送分題,就是他的邏輯系統出了問題。以後再遇到旁的事情,很難相信他不會再掉鏈子。

  這樣的隊友是真不敢要的,更不要提拜他為師了。身世的鍋,也是打死都不能背的。必須要既能氣走丘處機,日後翻起舊賬來,鍋還不在自己身上。

  完顏康一抬手:「道長隨我裡面敘話,可好?」丘處機點頭道:「我有什麼好怕的?」入得室內,丘處機見這屋里布置很是素雅,刺目的大紅大金的色彩很少,暗暗點頭。

  完顏康擺退了侍從,單刀直入地對丘處機道:「我等道長很久了,道長卻從來不與我講實話。」丘處機奇道:「什麼實話?」

  丘處機的反應完全在預料之中,完顏康依舊覺得心很累,揉揉額角,道:「省去前因後果,只對我下令,當小爺是你家的狗麼?我看你也不是個閒人,全真教也算是個大派,竟能累得長春子這般守著我,必有緣故。」

  丘處機躊躇一下,問道:「我說了,你拋卻富貴?」完顏康問道:「我為何要拋卻富貴?」丘處機怒道:「你在戲弄我?」完顏康搖頭:「我只要問你一句話:為什麼?」丘處機道:「我不與貪圖富貴之徒多言!」

  完顏康耐心地道:「道長總是說我貪圖富貴。我是趙王世子,富貴天成,用貪?」他反覆這般講居然不能誘導對方說出一句「你是什麼富貴天成,本來就是宋人百姓的兒子」。對丘處機的反應能力徹底絕望了。

  丘處機立場堅定,反問道:「這不是貪圖富貴是什麼?」

  丘處機想的是:你又不是金國王爺的兒子,自己號稱是小王爺,不肯拋卻富貴,不是貪圖富貴是什麼?卻又死活不告訴他身世。

  完顏康單刀直入:「我媽很怕你,你對我媽也是吹鬍子瞪眼睛的,你又屢次辱罵我爹,我爹媽都讓你討厭,你還要教我武功,到底是為了什麼?要我做一件我不想做的事情,總要有個能說服我的理由吧?師者,傳道授業解惑者也。解惑為先!」

  丘處機道:「你問這麼多做甚?從來沒有徒弟向師父要說法的。你拜了師,我自有教你。」

  「你還不是我師父呢!」

  「你父母命你拜我為師。」

  完顏康面無表情地道:「我不聽。」

  丘處機不喜歡完顏洪烈夫婦二人,卻依然代他們指責完顏康:「你這是忤逆。」

  完顏康道:「我樂意。要不你就把我殺了。要不就別來。你再出現,我即刻入宮請旨,兵發終南山。小爺說話,從來都是兌現的,童叟無欺。」說著,將略顯圓潤的小下巴一抬,露出白生生的小脖子來。他自幼養尊處優,肌膚柔嫩細膩,隱隱能看出淺青色的血管來。丘處機殺人不少,自然知道一劍抹下去,他便再無生理。

  偏這一劍撥出來,卻不能真的砍下去。完顏康夷然不懼,嘲諷地看著他。丘處機既下不了手,便再次被氣走,留下完顏康坐在房裡想了一陣,也是越想越生氣。丘處機以長輩自居,他如今只要自己去比武贏個臉面,養雞的怎麼會對鬥雞解釋?果然這人還是不打交道的好!

  正在思忖間,只見簡管家一臉驚惶地奔了過來:「小王爺,宮裡宣你,聖上要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