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山陵崩

  金主的身體一日壞似一日,有今日,也是在意料之中。人到了這個時候,總是不肯死的,御醫隨時候命不提,僧道也來了不少,卻一點用也沒有。他的生命,終於走到了盡頭。

  彌留之際,見兒孫俱在,欣慰無限。到了此時,他反倒重視起太子來,握著長子的手,殷殷囑咐:「今後國之大事,悉付於你。你的兄弟們是你的臂膀,你們一定要戮力同心才好。」又說李元妃侍奉他多年,以後要太子善待於她。

  到得此時,太子更沒有不答允的,況且金主病中暴怒之時,總是李元妃代為圓場,太子縱不厚待她,也不會在此時反駁。李元妃卻另有主意,金主死了,新君再不需要她幫忙說情,過不多久想起往日不和來,再整治自己,那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不如追隨而去,換個兒孫平安!

  主意既定,李元妃臉上一片平靜。金主又囑咐其餘五子,一定要做賢王。命太子:「漢俗令人軟弱,如今四境不安,絕不可縱容奢侈享樂之風,一定要堅持舊俗。」

  太子含淚答允了。

  金主又問:「忽都呢?」

  完顏康急忙上前:「我在的。」

  金主道:「看不到你長大成人,娶妻生子啦,」將他的手交到太子手裡,「忒鄰有智計,卻不及你老成,我這些時日虧得有忽都陪伴方覺歡樂,這孩子以後的事情,就交給你啦。」語畢辭世。

  眾人舉哀。完顏洪烈心思快,被金帝說他不如太子老成、連兒子都被託付給太子,他面色微變又恢復了平靜,勸太子道:「父皇賓天,還請皇兄登基,名正言順,主持大局。」此言甚合太子之心,他是元後嫡子,又是長子,大義名份佔全,兄弟們又沒有異議,自然從善如流。

  召來宗室大臣,又要為先帝更換入服入斂。翰林草詔,太子登極,太子妃為皇后。新君投桃報李添了一句:「奉元妃為太妃。」眾人再尋李元妃,卻見她一頭觸在柱上,竟是自盡了。

  完顏康大驚,跑得比完顏洪烈還要快些:「娘娘!」將李元妃的頭捧至膝上,拿出手絹去按她額上的傷口。抖著手摸她的頭骨,唯恐已經傷了骨頭。

  眾人圍過來,李元妃對完顏洪烈道:「我受先帝寵愛幾十載,合當下去侍奉,爾父子要忠君愛國,否則我死不瞑目,你與我發誓。」

  完顏洪烈當下立誓:「皆如娘娘娘所言,我若不為國家效力,教我兵刃加身。」

  李元妃頭上流血,強撐著對太子道:「我兒我孫,交與聖上了。」完顏洪烈大喊:「御醫!」御醫奔得也快,終是沒能將人救回。完顏康情知李元妃此時殉葬是最優的選擇,心情還是跌到了谷底。他承皇室之教導,雖則完顏洪烈確如金主所言不夠老成謀國,撒哈林也說完顏洪烈器小,他卻教會了完顏康一件事情:審時度勢,務必在眼前的情況下找到一條利益最大化的路,錢都付了,能多拿一點是一點。

  理智告訴他,李元妃這樣做是再正確不過的,對活著的每個人都好,對李元妃本人也未嘗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他的心情卻是好不起來的。這是第一個在他眼前非正常死亡的人,還是自殺,完顏康的心沉甸甸的。

  李元妃教了他許多知識,與他一起度過了許多歡樂的時光。如今李元妃一去,完顏康忽然覺得沒意思了起來了,完顏洪烈唸著包惜弱,包惜弱唸著楊鐵心,楊鐵心在遙遠地方唸著郭嘯天的遺孀遺孤,李萍母子想著段天德。丘處機想著江南七怪,江南七怪想著賭約……

  唐括鉉看重他,還想著師父師門,他師父撒哈林……完顏康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大概連撒哈林自己都不知道想要什麼。其餘僕從,打小陪伴的保姆被調走,烏也、特斯哈與他還未完全交心。

  完顏康一時之間四顧茫然,哭也沒得哭,喊也沒得喊,呆呆著捧著李元妃的腦袋,木了。

  完顏洪烈哭一會兒爹、再哭一會兒媽,太子等人也驚嘆李元妃之剛烈。完顏洪烈以袖試淚:「大哥,一日之間,父母雙亡,做兄弟的只有哥哥可以倚靠啦。」太子亦惻然,將昔日的疑心拋卻,與他抱頭痛哭。弟兄倆哭了一陣兒,孝衣送來,便要穿孝。

  完顏洪烈匆匆套上孝衣,又拿了一件小的尋完顏康:「康兒,來,換上……康兒?康兒?康兒!」最後一聲甚是淒厲。

  太子也嚇了一跳,往完顏康那裡看去,見他木木呆呆地坐著。兄弟二人小心地圍了上來,推一推:「康兒?」這是傷心得傻了,還是嚇得呆了?

  都不是好事!

  完顏康緩緩地仰起頭,看看完顏洪烈,再看看太子,吐出兩個字,險些將他們嚇壞:「娘娘。」完顏洪烈忙道:「娘娘去了,你乖,過來,讓她們給娘娘收斂了……」

  完顏康目光慢慢地移到李元妃頭上,抬起袖子,將血跡擦去,輕聲喚道:「娘娘。」完顏洪烈膝行過來,欲將他拉開。完顏康低下頭,伸手戳一下李元妃的面頰,小聲地說:「娘娘?」一股奇異的感覺湧上心頭,總覺得再搖一搖,再喚兩聲,她便能醒過來,於是又抬手輕輕戳了一下。

  完顏洪烈頗有點六神無主,還是新君拿主意,下令:「快分開!趙王妃呢?把忽都帶去見她!」

  帝妃雙雙殞命,中都沉浸在一片壓抑的氣氛中,誰個不長眼在這個時候犯事,唯死而已。一切倒還太平,趙王府卻是驚惶得厲害。宮裡派了好幾個御醫過來,包惜弱又痛哭一場——完顏康是被完顏洪烈扛回來的,回來之後也不哭也不鬧,還傻乎乎地跟完顏洪烈說:「原來娘娘叫不醒了。」

  這是一種很難言明的感受,在此之前,完顏康也不知道自己竟然這麼地不想失去李元妃。非為功名,不因聖寵,細論起來,大概是因為在自己這些年的生活中擔當起「母親」這個角色的職責的,其實是李元妃吧。北國諸事,包惜弱自己尚且兩眼一抹黑,哪裡還能教得了他什麼?此後兒子的教育有完顏洪烈操心,包惜弱在兒子身上並沒有下太多功夫。也之所以,完顏康不明身份的時候,以為她是個高深莫測的人——接觸得不多,自然會有神秘感。

  一個人,哪怕「男孩子要父親教導」,還是缺不了母親的引導的。這個空缺,恰是李元妃給填補上的。完顏康心智成熟,然而對這千年前的時代的生活細節並不比初生的嬰兒熟悉多少,正需要有人講解引導適應。包惜弱指望不上,給完顏康講上層生態的是李元妃,講人際關係小竅門的是她,教遊戲的是她,關心他的心情和小秘密的還是她。李元妃性情直爽,又讀過書,善戲謔。不知不覺間,完顏康從她那裡也學了不少東西。這些,都包惜弱不曾給他的。

  知道你有多麼重要的時候,恰是失去你的時候。

  完顏康病了,病得很沉,只覺得身上一會兒冷一會兒熱,口內一會兒苦一會兒甜。耳邊嗡嗡之聲,一會兒男一會兒女。恨不得能將這些煩惱事都扔到坑裡埋了!試圖揮臂驅散這些煩擾,才抬胳膊,就覺得像被什麼捆住了似的,整個人被裹在一層極熱的包裹裡。又熱又煩!

  待他清醒過來,正趕上出殯。完顏洪烈與包惜弱為人子媳,皆要戴孝往送,聞得他醒了,都說::「你還病著,先帝和娘娘知道你的心……」

  完顏康聲音沙啞:「我要去。」

  兩人還要勸他,完顏康抬起頭來,眼裡的亮光將二人嚇了一跳,這目光亮得有些磣人。完顏康是被新君指了兩個有力太監輪流背著走的,一路什麼話也沒有說。眾人見他瘦了一圈,木木呆呆,都不敢讓他靠近李元妃的棺槨。

  新君暗暗囑咐完顏洪烈:「好生教養康兒。」他新登基,總想做個兄友弟恭、一團和氣來,侄子最好不要出事。因此便放了完顏洪烈幾天假,讓他處理家事。

  完顏洪烈確實需要時間,完顏康對李元妃有感情,他心裡歡喜。傷心至此,確非他所願。新君登基,他有無數的事情要重新籌劃,須得將家裡安頓好了,否則不能專心做事。將妻兒帶回府內,完顏洪烈決定好生安撫一下兒子。

  孰料完顏康換下衣裳,劈頭便對包惜弱道:「媽,我都知道了。」

  包惜弱一怔:「什麼?」

  完顏康道:「楊鐵心。」

  包惜弱眼裡閃過一絲驚惶,看了完顏洪烈一眼,見他亦是滿臉驚訝,慌亂地問:「是丘道長說的嗎?」

  完顏康道:「沒人說,我就不知道了嗎?想查,總能查得到的。」

  包惜弱不及分辨他尚未成人,如何查訪,只覺六神無主,竟一個字也答不上來。完顏洪烈急道:「康兒……」完顏康打斷了他:「先帝和娘娘去了。」完顏洪烈一怔:「是去了,可這又有什麼關係?」

  完顏康道:「我要跟媽好好談一談。」言下竟是逐客之意。完顏洪烈心中不由一亂:「康兒?」

  完顏康道:「你要忙的事情一定有很多的。」完顏洪烈還不肯走,完顏康道:「我要瞞你,總能找到機會的。」完顏洪烈一頓,低聲道:「你是男孩子,要有擔當,不要逼迫你媽。」

  完顏康道:「我理會得。」完顏洪烈一步三回頭,並不知道完顏康生病這幾天忽然想明白了:楊鐵心、完顏洪烈看包惜弱猶如盆景擺設,貓狗寵物,用憐愛的眼光看著她,縱容她養雞養鴨養死了也不殺。到了性命交關、決定人生的時候,誰又問過她的意思?我若也一直這般待她,又與他們有什麼分別?又有什麼立場指責別人也這般對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