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母與子

  完顏璟駕崩,金國一個舊的時代結束了。李元妃的過世,標誌著完顏康童年時代的徹底終結。大病一場,何去何從在他的眼前愈加明晰。對上包惜弱含淚的眼睛,完顏康心裡出奇的平靜。

  別人都是養女兒,到了他這裡是半路接手親媽的思想改造工和。好在完顏康有了一個比較明確的目標:想要自己心愛的小閨女變成什麼樣子,就把包惜弱往這上面整。覺得她親爹沒做好的事兒,那就我來接手好了嘛!有精力心疼閨女、指點別人,就抽不出時間來拉親媽一把?

  這樣一來,思路就豁然開朗了。

  這要你閨女,心疼嗎?心疼!閨女要遇到楊鐵心和完顏洪烈這倆貨,你想讓她再跟著哪一個?跟個鬼!倆都是坑!必須全部打死!少打一下都不解恨!誰給你們決定我閨女生活的權利?要閨女「守貞」嗎?臥槽!這種邪教必須得轟成渣,再踩上一萬隻腳!還得給閨女找個更好的老公,不不不,她要不想再婚,那就讓她瀟瀟灑灑地過一輩子!得讓她的內心強大起來,不然當爹的死了都不安心!別跟我講封建倫理,按封建倫理來,我特麼還是穿來的嗎?

  定位搞好了,需要調整的是閨女和媽畢竟不是一個輩份兒的,那是具體的方案問題。養閨女可以從一張白紙來養,包惜弱已經三十歲了,略困難。不過也不是完全沒轍。完顏康早就發現,包惜弱是個被動的人。讓她看見希望,給她指路鋪路,她才能走下去,否則就得是稀里糊塗地等死,順便將兒子也拉下去一起死。

  完顏康計畫分兩大步。第一步,先把她原本接受的內容打碎了,甭管用什麼方法,詭辯也好、歪曲也罷,先打碎了再說。第二步,重塑。塑成革命戰士暫時是有難度的,別再拿邪教一樣的節烈觀當金科玉律,就謝天謝地了。暫時能有蒲察氏一半的水平,就算合格的,其他的慢慢來。開了個頭,以後就看悟性了。

  只要她別再悶頭吃虧!如果有可能,完顏康是特別想把包惜弱拉到自己這邊來的。天地良心,他是要造反的,生父自認是宋國殺官軍的良民,養父是金國想篡位的賢王,兩人都不想自己的國家沒了。他一個人造了兩個爹的反,沒親媽出來背書真的是很難熬得下去呀!只求她到時候別罵自己就行了。

  突破口就是包惜弱的心結——當年牛家村事件與改嫁。得在這件事情上給她翻個個兒,讓她明白她沒對不起前夫後夫什麼的這些人!

  「當年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這樣問。

  包惜弱大為躊躇,帶著八分羞愧,訥訥地:「你不是都知道了嗎?」

  完顏康道:「我想聽你說。」

  包惜弱心道,我當年貪生怕死,不能死節,合該有今日之辱,被親生兒子逼問,要親口承認失貞之事。事已至此,卻是不能不講。包惜弱暗忖,若是兒子不能接受,自己便沒有顏面再活著了。只是不知道說開之後,當如何安置他呢?他與王爺,又要如何相處呢?還有丘處機那裡又要怎麼辦呢?

  包惜弱暗蓄死志,卻還要對兒子解釋,想說完便自裁,免得看兒子鄙視自己的眼神。支吾著道:「我是大宋臨安府轄下紅梅村的人,你外公是紅梅村的秀才,我長到十八歲上,嫁給了你的親生父親,他是附近牛家村的人,叫做楊鐵心。」

  又講楊鐵心英雄了得,是個好漢,與同村郭嘯天義氣相交結為兄弟。楊鐵心是楊令公之後,郭嘯天是梁山好漢之後……等等等等。完顏康留意聽她講述牛家村的事情,講的是丘處機路過牛家村,完顏洪烈誤入戰場,受了傷,為她所救,次後官軍誣陷郭、楊二人造反,段天德領兵圍剿二人,兩家雪夜出奔:「你郭伯父已經死了,郭伯母懷有身孕,是不得不救的。我……」

  【完顏洪烈完全將她騙了,這倒不意外,那人忽悠功夫太厲害。】完顏康靜靜地坐著,等著她說出雪夜遭之事,以判斷與自己知道的事情有沒有不符的地方。涉及到親生母親,當然是不能大意的。包惜弱卻對這件事情含糊其詞,跳過去講被完顏洪烈所救。

  說完,包惜弱心中惴惴,取出了丘處機所贈之短劍放到桌上,推到完顏康面前:「就是這個了。丘道長實是你未出世前就訂下的師父,他大仁大義,還記得我們母子,尋上門來要教你的。」心道,我死後丘道長看鐵哥面子,總會照顧康兒的。

  完顏康看那短劍,綠鯊皮金吞口,較唐括鉉所用佩劍為短,自己現在握著倒是順手。左手握鞘,右手將短劍拔出一截,正露出兩個字:「郭靖?」

  包惜弱忙道:「是的,你郭伯父的兒子,就叫郭靖。你們兩個的名字,就是為了記住靖康之恥。」

  完顏康將短劍回鞘,點點頭,問道:「就這些?」靖康恥,猶未雪,兒子姓了完顏,這邏輯我給你滿分。

  包惜弱一窒,屏息答道:「是。」

  「哦。」

  包惜弱心跳得厲害,顫生地問:「康兒?你?你,沒有,什麼……要……問的了嗎?」完顏康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媽還想我問什麼?」包惜弱設想過很多場景,兒子這樣質問、那樣抨擊,最好也是冷淡相對。她是怕了這個兒子了,自打丘處機出現之後,兒子就讓人生畏了起來。萬沒想到兒子問完了,一句為難的話都沒說。

  包惜弱瞪大了眼睛,淚珠在含在眼眶裡要掉不掉的,樣子美極了。呆了半晌,才試探地說:「你……不生氣?」

  完顏康道:「生什麼氣?」包惜弱狐疑地看向兒子:「我……改嫁了……」完顏康道:「知道了。」包惜弱再承受不住心理壓力,崩潰地哭著:「你罵我吧,我是個沒用的媽……」完顏康將手帕遞給她:「是嗎?」

  拜師之後,完顏康習武數載,內功無成,噎人的功夫卻在與撒哈林的「餵招」中教學相長,一日千里。包惜弱被噎得哭不下去了,擦擦眼淚,問道:「你這麼問我,到底是為了什麼呀?」早就意識到兒子心思難測,包惜弱放棄了關於他想法的任何揣摩,猜不如問。

  完顏康反道:「我不該問嗎?」包惜弱語塞。完顏康收起短劍:「這把短劍我拿去了,丘處機再來,我還給他。以後不要總往這裡來了,想家了,我讓人給你把外公家搬過來。」

  包惜弱不敢應聲,只管搖頭。完顏康道:「媽,你總是將最該做、最該想的放到一邊,卻關心些雞毛蒜皮。你為什麼不睜開眼睛看一看外面呢?走出去,不好嗎?」

  包惜弱有些膽怯,猛然發覺兒子給她的壓力已經與這陌生的金國參差彷彿了。讓她離開這習慣的蝸牛殼,她又是不願意的。包惜弱搖了搖頭:「我……習慣啦。我本來僥倖偷生,現在這些榮華富貴,也不是我能控制得了的。還是這裡讓我安心。」

  「我不安心,」完顏康平靜地說,「我不喜歡這裡,不喜歡你還唸著這裡。被破磚爛瓦的囚室關一輩子。」包惜弱道:「這裡不是牢房。你不明白的,我……」說到這裡又嚥了下去,難道要告訴兒子,她嫁了現在的丈夫,心裡還有前夫?她自覺不妥,即時住了口。

  完顏康道:「這裡當然不是牢房,牢房建在你心上呢!若你不願,丘處機再厲害,也不能強按著人在火坑底下不許往外爬。」對於只想過個小資生活的女人來說,沒有完顏洪烈,楊鐵心也是個坑好吧?不幸包惜弱從一個坑裡又掉到了完顏洪烈這個更大的坑裡了。現在又添了自己這個想造反的,好像也是在坑她。完顏康心虛了一下,暗道,這事兒可要處理得好了,萬不可連累了她,至少要保她平安。

  包惜弱道:「你爹不是火坑!他……我,我本就該守節的。」說著,又要哭了。

  完顏康卻冷下心腸來,對他道:「媽,你能告訴我,殺官軍的不是反賊是什麼嗎?反賊還不是火坑?」他在賭,賭一個秀才家養大的女兒,她的價值取向與江湖豪客是不一樣的。

  他賭對了,包惜弱迷惘了:「不不不,不是這樣的……他……」

  「他幫丘處機埋了屍首。還宋國的幾個大內高手追查皇宮失竊的案子,也死在牛家村,也是他們幫忙埋的,還拿了贓物埋了,這個您不知道吧?良民不是這麼個當法的!媽,你為什麼不重大義而在乎小節?」

  包惜弱對這個倒是有說法:「康兒,你嫌棄他是賊,我也沒辦法,他總是我的丈夫。你很聰敏,我說不過你,可是我不是什麼大丈夫,大義我也無能為力,我能有的,只是小節罷了。我從小,就知道什麼是……要從一而終。」

  「我不在乎,」完顏康看了一她一眼,強調,「你是不是從一而終,我不在乎。此事本就不該在乎。什麼狗屁倒灶的守貞全是SHI!那都蒙人的,誰信誰就傻了。我要有個閨女,絕不會教她這種傻念頭,她敢這樣想,先打一頓再說。」

  一剎那,包惜弱的表情變得很怪異,甚至有點扭曲:「什、什麼?怎、怎麼可能?」

  這個時候,兒子的寬容,對她是一種救贖,只有解了這個套,她才能比較平靜地想事情。完顏康很冷靜地步步逼近。解完套,聳聳肩,平靜地道:「其實大家都沒怎麼在乎過啊。你看,後周太祖凡四娶,四位夫人皆是寡婦再嫁。也沒見哪個不長眼的跑到皇后跟前說三道四。」又舉出了許多兩宋名人的例子。

  包惜弱驚道:「竟是這樣嗎?那這皇后怎麼能這樣?」

  完顏康道:「書都在那裡啦,你自己看嘛,問別人也行,反正不是我編來騙你的。至於這柴皇后,她侄兒繼承了姑父的皇位,就是後周世宗柴榮。」

  包惜弱還沒消化完這個消息,完顏康又是一記殺到:「媽,你已經是王妃了,知道王妃的想法麼?」

  包惜弱怔怔地問道:「什麼?」

  「萬法一理。打個比方,若我有本事,人人都聽我的,供我驅使,自是極好的。若我沒本事,可又想人人都服侍我,不被別人搶走,怎麼辦呢?」

  包惜弱跟著重複了一句:「怎麼辦?」

  「給人身上帶上枷鎖是最蠢的辦法,不但會讓人反抗,還會束手束腳的做不好事情。那就給他們的腦子戴上枷鎖,讓他們覺得我再蠢再笨再對他們不起,他們也要聽我的,不能跑,跑了就是他們不對。這樣就行了,天下太平。古往今來,哪個當權的不是這樣幹的?給驢馬的身上套上籠頭,給人的心裡套上籠頭,只管驅使。不去管他是將車管到平坦大道上,還是趕下萬丈深淵。國事如此,家事也如此。籠頭是給別人的,我自己是不會往裡面鑽去的。」

  第一步並不太困難。包惜弱現在身處上層社會,如果她十年來肯開眼看世界,早就能發現不同階級的想法,是不一樣的。包惜弱能十年如一日地堅持邪教節烈觀,令完顏康十分鄙視完顏洪烈——真把老婆當寵物養了!

  包惜弱陷入了混亂,她畢竟識文解字,細細想來,完顏康說的,竟然都在理。這與她之前的認知又是矛盾的!她花了很長的時間思考,想不明白,又尋了書來看,依舊混亂。兩種念頭在心裡不停地交織,竟不能分辨哪個對哪個錯。

  不得已,包惜弱委婉地問完顏洪烈。完顏洪烈大喜過望,他原本擔心完顏康年少氣盛,逼迫包惜弱,將她氣壞。沒想到居然能讓包惜弱反思以往,真是向著我的好兒子!對我說話不客氣全是他小孩子彆扭,不好意思。並不知道完顏康這是要將親媽撬走。等她看開了,不向著楊鐵心,難道會向著你嗎?

  完顏洪烈假意對包惜弱道:「御下之道,確是有此一說,不可對外人道破。至於其他,我的學問淺,不如給你尋幾個飽學之士解惑。就說是你關心康兒功課。」為包惜弱尋了幾個想法開明的進士,隔簾問答,皆如完顏康所言。

  就在完顏洪烈想趁熱打鐵的時候,宮中一紙詔令將他叫了過去:山東亂起,要他去議事。

  作者有話要說:

  小王爺,你就快能從六王爺這裡出師了。

  主角的心裡,只想把歷史軍事類進行到底,並不想走反派翻身劇情,所以不會主動去找丘處機等人的麻煩的。願意周旋,是因為看不下去包惜弱被人拿神馬失貞之類的傻逼理由說事。宋代寡婦改嫁例子不少,高層底層都有。拿這個說事真是有病!

  包惜弱的問題從來不是寡婦改嫁(完顏洪烈告訴她楊鐵心已經死了),而是嫁的對象有問題。當時她又在完顏洪烈的掌握之下,擺脫完顏洪烈對她來說太難了。完顏洪烈就是個巨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