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細細聊

  先帝時,種種義軍就不曾斷過反抗,再往前推一點,自從金國南下,就遇到過種種抵抗,上下已經習慣了。而讓新君如此著急地將完顏洪烈召回宮裡,足見這回的亂子不小。包惜弱聽了,難得心中著慌,親自來問完顏康:「康兒,是不是出大事了?」

  完顏康道:「眼下還沒有事的。」

  包惜弱還是不太安心:「我的心跳得厲害。」

  完顏康微笑道:「只要處置得宜,眼下不會出事。」

  包惜弱道:「你在王府里長大,不到外面不知道,其實漢人對金人,心裡恨得緊。」自從完顏康的身世說開了之後,包惜弱也能對完顏康說些以前不會講的話了,也會就大事表達一下意思了。這樣的改變並不很大,也僅限於與趙王府有關的大事,卻足以令完顏康欣慰了。

  完顏康笑道:「我知道的呀,誰要這麼對我,我也是要反的。大金國,就要完了。」

  自打金兵南下,種種反抗便不曾斷過。打一開頭,金兵殺人就不講究,攻城掠地,殺,有人反抗連,沒反抗的一起殺,心情不好了,還要殺。後來倒是有安撫的舉措,可惜禍根已經種下了,安撫得還不及時不到位。女真人起初並不善治國,拿下偌大的土地之後不會經營。好在內部也有些精英,又吸納了其他民族的一些能人,也不得不採取一些懷柔的策略,才穩住了形勢。然而依舊帶著傲慢,也沒放棄壓榨百姓。行軍打仗還抽丁,更是雪上加霜。如何不反?

  包惜弱嚇了一跳,想要掩住他的口:「這樣的話也能胡亂說的嗎?」

  完顏康道:「我並沒有說錯的,大金國對百姓並不好,自己又亂,支撐不了多久啦。媽,你以為百姓反金國,是為了什麼?」包惜弱道:「難道不是因為金國侵了大宋的國土,殘害百姓麼?我聽你外公就是這麼說的。」

  要是讓親媽一心做大宋的忠臣孝子,他這個夢想把兩國一鍋端了的人,可就難辦了。北宋朝廷坑爹,南宋朝廷也坑爹,金國本身就爛,而且親媽對金國的反感度挺高,把這倆朝廷都攻訐完了,等自己扯旗幹了,希望親媽不會覺得自己做得太錯。況且多讀經史令人眼界開闊,這些也要與她分說分說才好。包惜弱吃虧在知識面窄,沒擴充信息來源。

  完顏康認真地道:「你這話說的並不全對。」

  這便與包惜弱自幼聽到的不一樣了,包惜弱不由好奇:「為什麼?」完顏康嘆道:「媽,你知道宋金兩國當初是盟友嗎?」包惜弱更加不明白了:「怎麼會?」

  完顏康便取了幅地圖來,比劃著給她講解。

  包惜弱此生還是頭一回見到地圖,好奇地道:「奇怪,大金國居然並不很大。」完顏康一笑,給她講解道:「宋國是半壁江山,金國難道就不是了麼?媽,你看,這裡是長城,這一片便是燕雲十六州了。」燕雲十六州,包惜弱居然是知道的,大約是平素聽得多了。

  「當初,金與宋訂了『海上之盟』相約伐遼。金取長城以北,宋取長城以南。宋國得燕雲十六州,然後把歲貢給金國。」【1】包惜弱聽到這裡「啊」了一聲,問道:「不是合夥兒打遼國的麼?我看燕雲十六州不是在長城之南麼?為什麼大宋打下的土地,還要給金國歲貢?」

  「……」完顏康無語凝噎,宋國要是爭氣,自己用得著從金國造反試圖一挑二嗎?反是那麼好造的嗎?還不是那個朝廷表現得太噁心!

  「啊?康兒?」

  「他們約好了,由宋國攻燕京,宋兵被燕京的遼兵給揍了出來,還是金兵將燕京給打了下來的。宋國從金國手裡買下了的燕京,爾後又盤剝百姓,百姓想喜歡也喜歡它不起來。」

  包惜弱喃喃地道:「朝廷怎麼會這樣?」她也知道北宋南宋的有奸臣昏君,排擠忠臣,可萬萬沒想到會是這等沒用。

  完顏康搖了搖搖頭:「宋兵還以為自己北上,便有當地漢人『簞食壺漿』迎『王師』,其實北地自唐末便不曾歸中原管過,對這個朝廷並不曾有十分熱切的盼望。新佔之地,安撫尚且來不及,居然想著課稅了,我沒見過這樣做還能興旺的朝廷。此時金有太祖約束,女真並未對宋動手。太祖過世,太宗繼位,再無顧忌,揮兵南下。這之後佔的地方,才是宋的。才有思念故宋的遺民。」

  包惜弱深吸了一口氣,小聲道:「那百姓也太慘了。」

  完顏康卻另有說法:「是慘,宋國君臣受百姓的供奉,卻只會耍心眼兒,黨爭不斷!流血拚命的士卒被搖筆桿子耍嘴皮子的壓制。金兵圍汴梁,唉,原本是打不下汴梁的,可是宋徽宗一看安全了,便將李綱等人罷免了。金兵沒想到宋國朝廷這般幫忙,拿下汴梁金國也傻了,老鼠掉進米缸裡了,瘋了似的開始搶。將百姓禍害得慘。認真算起來,宋廷也有責任,都說食君之祿,擔君之憂。收了百姓的稅,難道不該保護百姓麼?」

  包惜弱啞然,她很少聽人講這些,父親與楊鐵心提及的時候,多半是罵,完顏洪烈多與她說些風花雪月。完顏康所言淺顯直白,又有許多與她先前所知完全不同的地方,無論對錯,她都不由聽得住了。

  完顏康見她這樣,心裡歡喜,愈發賣力向包惜弱講了許多宋、金之間的事情。他切入點選的好,此時一般女子不甚關心政事,但是宋金之爭卻是大家都關心的。包惜弱聽了半天,漸漸入神,嘆道:「唉,金國的朝廷和大宋的朝廷竟然都不好,百姓可怎麼活?而你……你究竟流著宋人的血呀。」

  完顏康道:「我倒盼著能合同為一家,那樣才好。」包惜弱心道,這般大的冤仇,怎麼能化解得開呢?又怕說出來讓他為難,猶豫了一下,問道:「那,對你的親生父親,你,究竟是怎麼想的?你終究該姓楊的,丘道長也是因為這個才來找你的。親生父親,這是天注定的,他縱然犯法了,也是你的生父呀。你總這麼不冷不熱,我心裡很慌啊。你到底有什麼想法呀?」

  您終於覺得他不是什麼都對了,完顏康道:「我知道了呀。」包惜弱沒有聽明白,問道:「你究竟知道什麼了?」完顏康安撫地按著她的肩,將她按在了椅子上,答道:「我知道我親生父親另有其人,就可以了。」包惜弱愈發糊塗了:「你知道了,就不想……」

  完顏康從書架上取了一撂書來,放到桌子上,包惜弱往封皮上看去,見上面寫著《宋建隆重詳定刑統》,這便是後世說的《宋刑統》了。完顏康於內揀出一本書來,翻到了某頁,指給包惜弱看——「其遺棄小兒,年三歲以下,雖異姓,聽收養,即從其姓。」包惜弱一怔:「這……這……這是……」

  可憐她父親一個秀才,尚且未必能將律書記全,她自己就更加不明了種種規定,只是鄉間人云亦云,無法與兒子辯論。完顏康道:「論法當如此。媽,你我都是被遺棄的人,不論是因為什麼,被遺棄了就是被遺棄了。這不用我選,是宋國的律法幫我定下的。從楊鐵心鬆開你的手開始,誰養我,誰就是我爹了,這是楊鐵心幫我選的。」

  包惜弱六神無主,望向完顏康:「不不不,你這般想,小小年紀,未免絕情,這可對你不好……」

  完顏康心道,伸手握住包惜弱的雙手,只覺得她雙手冰涼,也泛起一絲不忍來,柔聲道:「媽,我只是想告訴你,要講道理,道理不在他那一邊。你我也沒犯了哪條律法,更不用閒漢來碎嘴說你的不是,咱們不聽他們的,好不好?」

  兒子待她寬容,包惜弱下意識地投桃報李,心中生出一股勇氣來,抿嘴望向兒子的眼睛,用力點頭。又有些不忍:「可這樣,他就絕後了呀。」

  完顏康道:「那卻未必了。怎麼還弄不出個後來呢?」何況他還沒死。我死了他也未必就絕了後了。

  包惜弱卻以為他另有主意,因看律法,又以為他或是要設法過繼一子,或者養子之類承繼楊氏香火,便也安心。又小聲說:「死者為大,你也不要將他的不是掛在嘴邊啦,別人會說你太刻薄。」

  完顏康點點頭:「好,我答允你,不再理會這事,」又笑指《刑統》對包惜弱道,「禮之所去,刑之所取。媽得閒將這個看一看,這是宋國朝廷定下的規矩。朝廷都罰不到的,旁人未免管得太多,以為自己是老天爺嗎?不服,讓他們去臨安找趙擴說理去!哼!」

  包惜弱不禁露出一個短促的笑來,伸手去拿書。這一套書並不輕,母子倆說體己話,將僕從皆遣開,完顏康見狀忙喚了她的侍女將書拿了去給她看。母子二人相談甚歡,完顏洪烈又被金主派出了一趟遠差,更方便了母子倆親近。

  完顏康有計畫,不諳世事就讓你多接觸紅塵俗世,見得多了,也就習以為常了。開眼看世界,總是能夠震撼心靈的。既不能將包惜弱就這麼丟到人堆裡,又沒有走進科學的電視節目給她看,只好從書籍、從身邊的事情入手。

  他找出一疊的文書判例來,家長裡短的瑣碎事也有,爭產糾紛也有,充滿了煙火氣。又尋了一些經史來給包惜弱看。凡能載入史籍的女人,總有不平凡處,或有殉國者,然而有計謀城府殺伐決斷,又或者再嫁者多矣。包惜弱心裡漸漸不以自己再嫁為羞。

  完顏康託詞自己累了,央包惜弱讀些「外面判的案子」,又或者自己胡亂編些女子自立的故事也讓包惜弱讀給他聽:「功課好沉。媽聲音好聽,幫我唸一唸,我聽著媽的聲音就一點也不累了。」

  包惜弱畢竟起步有些晚了,並不至於一夕之間完全變了個模樣,然而時日久了,倒真有一些利落的意思了。也不死守著被完顏康認為是邪教的貞潔觀了。最會心的一擊是,居然有官人支持寡婦再嫁,被稱為「義舉」。

  時人心裡,讀書人的地位總是要高一些的,他們說的話更讓人信服一些。包惜弱多方證實之後,不免悵然若失——是之前聽的錯了嗎?我爹也錯了,鐵哥也錯了?王爺是一直縱容著我,不令我勞心。以前日子的過法算是不對?又想她父親終究只是一個秀才,學問好像是比不得中進士做官的人,看來竟是一直錯了。我這些年心裡的苦悶,又算什麼呢?又究竟為了什麼呢?

  完顏康卻不再步步緊逼地對她說教,只是往她面前堆一些書籍。又或者設法讓她「無意間」看到一些個律令或者故事,再或者誘她出門走走,接觸些性情爽朗的貴婦。惹得包惜弱道:「奇怪,近日怎麼總有這些東西在眼前晃?」

  完顏康笑道:「大約是您上心了吧?我開始不認識契丹字的時候,放到我面前也只當是花紋,後來認識了,才知道每個字都是有意思的,不經意就將意思默讀了出來。我倒常看這些,如今爹不在家,我常來陪媽,媽才覺得看得多了。」

  包惜弱的表情並沒有放鬆,忽然問道:「改嫁沒有錯,是不是嫁了敵國之人錯了?」

  完顏康愕然,待要說話,包惜弱已經點點頭說了句:「我好像明白了。」完顏康不由問道:「媽,你明白什麼了?」包惜弱指腹輕拂他的眉毛,輕聲道:「誤了你。」說完手指移到他的唇上一封。弄得完顏康心中惴不安,他很擔心包惜弱承受不了這樣的結果。昔日包惜弱想問不敢問,如今情形掉了個個兒,變成完顏康不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

  包惜弱察覺出他的不安來,主動對他講:「事已至此,擔心也是沒有用的。」

  完顏康懵逼.JPG.

  作者有話要說:

  【1】宋遼金這一段,基本就是這樣了,北宋的表現已經不需要黑了。為了不妨礙大家閱讀流暢,這裡就不多寫了。因為北宋的表現真的特別奇葩,我寫完兩千多字,又刪了……

  打個簡單粗暴的比方,就是努力趕走葉不修的嘉世,一路掉到挑戰賽,完了挑戰賽又被打爆,最後打包賣了那個階段。高層表現只能用噁心來形容。

  唯換老闆可破。

  遺憾的是那會兒不太流行打爆老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