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錯了麼

  書房的佈置並沒有刻奇,規規矩矩三間房,完顏康歪在西間南牆下的榻上,書桌上的筆紙書卷亂糟糟堆著。因他休息了,將伺候的人都打發了不令攪擾。此時屋裡除了他,便是三個道士了。三道擺開陣勢立在桌邊,一齊望向他。

  中間這道人略帶驚詫地問道:「你見過我?」完顏康道:「能讓長春子陪侍左右的道士,還能有誰?」中間這道人,正是丘處機的師兄,全真教掌教,丹陽子馬鈺。見完顏康面目俊俏,行止有禮,人也聰明,便板不起臉來。

  完顏康再看另一個道人,只見他比丘處機略年輕些,眉宇間飛揚的氣息並不比丘處機少半分,笑道:「玉陽真人好。」玉陽子王處一也驚詫:「有幾分小聰明,偏不學好!」

  完顏康道:「不敢當,束髮讀詩書,忠君愛國,孝事父母,哪裡做得不好?」

  王處一一按腰間佩劍,怒道:「殘害忠良,如何得好?」

  完顏康道:「哪位忠良?」真是奇了怪了,身上是有爵位官職的,不過是虛領,並不曾幹過什麼實事兒。真正做的,就是在東北揍了幾個讓他背鍋的貨。那肯定不是王處一說的忠良。

  丘處機冷笑道:「前幾天京郊大營,你沒有捉過義士嗎?」完顏康一臉冷然,道:「哦,原本我還想什麼人這麼大膽子,聽你這麼一講,我就知道他們是干什麼的來了。軍營重地,閒人免進。鬼鬼祟祟,必有陰謀。這等反叛,算什麼義士?」丘處機大怒:「稱義士為叛逆,是非不分!」

  完顏康歪頭,奇怪地道:「我是金國世子,誰個反金,就是我的逆賊,這便是金國的是非。自我懂事起,家父便教過我的。」

  王處一原本一臉的氣憤,此時忽然道:「且慢!令尊?」

  完顏康道:「正是家父。」

  「教你效忠金國?」

  完顏康失笑:「家父是金國王爺,不效忠金國,豈不是砸自己的飯碗?」心裡實是哭笑不得,過了十幾年,終於等來了個明白人了啊!

  王處一奇怪地看了丘處機一眼,問道:「師哥,你沒告訴他親生父親是誰?」完顏康發誓,當王處一的問題脫口而出的三十秒鐘之內,丘處機和馬鈺的表情都是懵逼的。翻譯一下,丘處機大概是「臥槽!這個要說嗎?!」馬鈺大概是「臥槽!師弟你怎麼沒告訴他?」

  馬鈺神色詭異地道:「不教而誅謂之虐呀。」說著搖了搖頭,滿面慈祥,眼帶憐愛地對完顏康道:「你不要怕,我們……唉,現在不會傷你的。」

  完顏康滿頭黑線:「道長,我的膽子大得很,並不怕。我只是擔心你們再多呆一陣兒,外頭侍衛就要衝進來了。還是長話短說吧,你們是因為我捉了幾個搗亂的匪類來向我興師問罪的?」

  馬鈺忠厚長者,心裡更是難受,暗悔:這些年來,不該因擔心丘師弟讓他爭強好勝,便只顧勸他,竟沒有仔細過問此事,以致出現這般大的疏忽。這孩子在金國王府里長大,認賊作父,這……這……這可真是……耽擱了呀!當下放柔了聲音道:「這個,有件事情,你是要知道的,完顏洪烈並不是你的親生父親。」

  這等事情,沒有一個什麼委婉的說法能說出來。馬鈺暗暗擔心,生怕完顏康經受不住打擊,然則此時說,已是有些晚了,再瞞下去,這禍事豈不是越瞞越大?

  豈料完顏康面色不變,點點頭:「哦。」

  丘處機性情直爽,被師弟問破事情,也隱隱覺得有些不妥。見完顏康這般應對,不由焦急了起來:「你就不想知道你親生父親是誰?」完顏康面無表情地道:「你們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我認識你多少年啦?你一直沉默不語,現在為了營救歹人,給我編個親生父親,就要我信?我給你街上找個人,你敢對他說這個話,看他揍不揍你!」說著,默默拔出了劍。

  馬鈺左手拉一個丘師弟,右後拉一個王師弟,對完顏康道:「今日打擾了,你……先自己想想吧,我們,先走了。」

  完顏康與丘、王二人皆不解,馬鈺卻不再解釋了,挾了兩個師弟,三人使輕功遁走。完顏康也有點傻眼:這走得也太乾脆了吧?撇撇嘴,重又臥回榻上,心裡卻活泛開了:看來捉的幾個人確實是「江湖俠士」,並不是先前猜測的西夏一品堂的好手,並且與全真教還有些淵源,否則不能勞動馬鈺也跟了過來。大概是他們以為金兵集結,是要侵宋,這才摸了過來打探消息,又或者想搞點小破壞。

  猜了半天,他對江湖事幾乎一無所知,哪裡猜得出來。只好派人給完顏承麟送信,讓他加強防範,可能會有江湖好手劫獄,問出計畫來就將人打發走。完顏承麟亦知輕重,派人回信曰:這幾個人嘴巴有點硬,撬開了之後就殺了,一定不會成為拖累。問完顏康現在有什麼辦法刑訊逼供,又或者能將人牢牢看住之類的。

  完顏康接了信,呆了三秒,對「我是金國權貴大反派中的一員,還是個頭小級別高的那一隻」這個事實,有了更加明晰的認識。完顏承麟刑訊擅入軍營的人,立場有錯嗎?宋人對金國有敵意,那就更加不需要解釋了。有心寫個信求情,又不知道從何說起。想了半天,還是將信紙揉爛,悶悶不樂了起來。

  將來,他要面臨的類似抉擇,只會越來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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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包惜弱如今對完顏康很有一些彌補的意思,對他越發關心起來。她細心敏感,很容易發現兒子心不在焉,問他,他也不說,便召來烏也。烏也是個實誠人,被包惜弱一問,他也不知道,乾脆跑回來跟小夥伴特斯哈商量:「我也覺得小王爺有點不太對勁兒。這是為什麼呢?」特斯哈比他伶俐得多,也是無解,便說:「師父他老人家比咱們都明白,不如問他。」

  撒哈林也不知道,但是他有辦法:「他的嘴嚴得很,問不出來就不要再問了。這樣,你們跟著我,緊盯著他,我看他怕是遇上煩心事了。」他們本是完顏康身邊親近之人,烏也二人更是從會寧帶回來作陪伴的,自然是常在身邊的。

  完顏康神思恍惚,竟也不覺有異,只想著完顏承麟會對被捉的江湖客做些什麼。憑心而論,他倒是對這次混入營地的江湖客,有了很大的好感——至少人家是在做實事,還做到點子上去了。

  然而很不幸,這些被他欣賞的人,現在當他是惡人,大家立場並不一致。完顏康從來沒有因為自己的「身世」而氣餒,一直在奮力向前,現在卻因為幾個灰色的人影,首次嘗到了心慌的滋味,他甚至不知道這些人的名字。

  他一直以為自己選的路是正確的,走下去,對誰都好!然而在猜出這些人的來歷之後,他又不確定了——我沒錯,難道他們錯了嗎?金國對佔領地百姓的盤剝壓迫,也是實實在在的!

  反抗專政有錯嗎?沒有!那我以後還要再「清理」這些人嗎?

  造反的路鮮血淋漓,他並不懼怕。御座下堆滿白骨,他也有心理準備。卻被突如其來的一群人驚醒了,這些人的「簡單正義」,並沒有錯,也不該被蔑視,正相反,他們值得尊敬。這群值得尊敬的人,當他是仇人。

  神思恍惚間,只聽撒哈林大喝一聲:「誰?!」話音才落,便有一個影子當頭飄落了下來,似驚鴻,如游龍,來得好快!

  撒哈林離完顏康極近,猱身而上,便要接站。他與完顏康緊挨著站著,房上落下的距離卻頗長,饒是如此,樑上人一雙鐵手伸向完顏康肩頭的時候,撒哈林幾乎來不及搶救。完顏康驚出一身冷汗來,反射性地抬手,與撒哈林雙戰來者。烏也、特斯哈一面喊:「刺客!」一面也抽劍上來。

  完顏康與撒哈林兩人聯手,不出三招,就要瘋了:為什麼洪七公跑到我家裡來了?他為什麼找上了我?更重要的是……他為嘛這麼難打?!

  洪七公很好認,他的長相併不出眾,打扮卻很有特色。普通的方臉中年漢子,衣服上打著補丁,背著一隻大酒葫蘆,手裡還拎著一根青翠玉滴的碧玉棒。

  完顏康自認在同齡人裡武藝算是極好的了,撒哈林比他武功強多了,然則兩人齊上,若非洪七公不想傷他,撒哈林或許還能抵上兩招,自己早就歇菜了!叫人來圍毆?別開玩笑了,大家就是互相添亂來的,沒看烏也被洪七公一撥,就砸特斯哈身上了嗎?

  撒哈林自知不敵,強行上前:「你快走。」

  洪七公冷聲道:「都別走啦……操!」忍不住罵了句髒話。原來,完顏康不等撒哈林將話說完,便跑了!撒哈林勢若瘋虎,不顧自己安危強往上打來,洪七公道:「來得好,先除了你,再捉他。」一掌拍出。

  完顏康並未走遠,而是摸出一個瓶子來——正版悲酥清風!

  洪七公不知這裡面是何物,料想總不是什麼好東西,側頭閃過便覺不好,腳下一軟,再提不起力氣來。冷冷看去,只見那個討厭的小金狗,眼睛紅了!

  洪七公對金人當然不會留手,完顏康這迷藥放得及時,卻也沒阻得住他往撒哈林身上拍的這一下。這一招乃是丐幫絕學降龍十八掌,洪七公武藝不凡,縱然吸了迷藥,沒一掌將撒哈林打死,也是將他打成了個重傷——離死不遠了!

  完顏康瘋了!

  外面侍衛這才一面叫著捉刺客,一面趕了過來。完顏康理智回籠,大喝道:「嚷什麼?都滾出去!快去給我搶個太醫來!今天的事情,誰也不許說出去!」哆嗦著手,蹲下試撒哈林的鼻息,一顆淚珠落了下來,砸到撒哈林的鼻子上。

  撒哈林大大地打了個噴嚏,還有心情說笑:「我就說了,練武不好。」完顏康招來烏來,將撒哈林抬到榻上,摸了一把脈,心倏地沉了下去:不好!御醫怕也救不好!

  正在此時,卻聽一道聲音:「這是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