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悄悄話

  車轔轔,馬蕭蕭,完顏康沉著臉,縮在車廂的角落裡不搭理人。臉疼!打死他也沒想到會是這麼個情形!他設想過很多可能,比如大家接受無能,比如同樣是馬上回中都,也是人心惶惶。然後才是他需要從零開始奮鬥,用努力折服大家……

  從來不曾想過是自己被人挾持回中都的!

  【武功這東西,真的要好好練啊!QAQ】多麼痛的領悟。

  車廂裡另外三個人的臉色也不怎麼好看,出來療傷的,傷好了,皆大歡喜的一件事情,隊長給大家丟了個天雷。大家心裡想維護這個豬隊長的來著,卻不得不為他擔心:這事情做了下來,可是不好反悔的。個中尷尬,要怎麼面對?

  特斯哈說的沒錯,這身世也算是一個破綻,總護著也不是個事兒。再者那些江湖人高來高去的,捉著一個還有兩個三個,萬一以後在緊要關頭被捅出來,比現在難收拾得多了。眼下完顏康這樣做,幾個人心裡是相當舒服的——小王爺信任大夥兒,才將這秘密先告訴我們。

  完顏康猜的也沒錯,他與師門本來情深誼厚的,又有盡力救治撒哈林的事情在先,師門自然是向著他的。大樂等人也是要有個飯碗的,跟著他混,可比自己混吃得開。

  無論真愛還是利益共同體,現在都達成了一個共識:不想瞞就不瞞吧,後果無非就是大家都知道了。想來在乎的人也不是很多,頂多就是趙王受點白眼,可也沒人敢當面給他白眼看。

  唯一的問題是:回去王爺會為難大傢伙兒嗎?唔,小王爺會護著我們,這個倒沒什麼。要怎麼才能盡一份力呢?

  完顏康縮在一邊暗惱,沒想到半天沒人搭理他,登時一口老血卡在嗓子裡噴不出來,快要將自己給憋死了。

  到了驛館,眾人擁簇著他到了上房裡安歇。驛丞見一行人面色凝重,有心討好也不敢上前。完顏康飯也沒有心情吃了,沉著臉,抿著嘴,誰都不想搭理。這種「我覺得我已經夠獨立,頂天立地呆膠布,但是大家當我是中了邪的中二」的感覺,真是太不美妙了!

  更讓他感覺不美妙的是,撒哈林讓烏也使托盤託了一盤子的飯菜,跟在後面進門。從驛卒的目光裡,完顏康感覺自己從中二少年,變成了「乖寶寶吃飯了」的不乖小朋友,要家長追著喂飯的那一款。

  =囗=!

  撒哈林對烏也說:「好啦,飯菜放下來吧,我來跟他講。」

  完顏康在椅子上打了個旋兒,將身子側向牆壁。

  撒哈林踱到他旁邊的椅子上坐了,將右腳往左腿上一翹:「你還鬧上彆扭了,跟我們胡說八道時的勁兒哪裡去了?難道你不回中都,要四下流浪嗎?你置王妃於何地?」

  完顏康忍忍忍,沒忍住,在太過熟悉的人面前,很多習慣是很難更改的。縱使下了萬般的決心,他與撒哈林的相處模式,依然很難更改過來。氣乎乎地轉過身來:「當然不是。」

  撒哈林見他看過來,將腳放到地上,正色道:「那你鬧的什麼脾氣?越鬧脾氣,越像小孩子。這可不像是有城府的人該做的事情,你越這樣,旁人越不會當你是有主見有決斷的人。該忍便忍,該發作再發作才是正理。」

  他可以說是看著完顏康長大的,已然想明完顏康慪氣的原因。沒道理跟自己說身世的時候一派淡然,現在就開始因為身世鬧彆扭了,這是不合常理的。只能是因為覺得大家不重視他的意見。

  完顏康呆了一呆,有點訕訕地道:「我也不全是因為那樣。」

  撒哈林忽然起身,以與年紀不相稱的敏捷將門窗都拉開檢查了一回,又將房裡角落、床底、櫃子也都翻看了。回來附在完顏康的耳朵上說:「那你是不想跟著王爺造反啦?」

  「阿嚏!」完顏康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驚的。擰過臉來,只見撒哈林一張老臉透著嚴肅:「得啦,六王爺一副賢王的樣子,外人也說不出什麼來。聖上疑他,也找不出證據。在他身邊久了,卻是能覺得出他的野心的。我在王府八年啦,又沒傻到家,如何看不出來?他四處收買人心,樣樣都要插手,為國事那般操勞,聖上也不是白疑的他。」

  完顏康默不作聲。

  撒哈林道:「真不想跟他一路?」

  完顏康頓了一下,別過臉去:「他成不了事。」

  「為了這個不要他?可不像是你會做的事情,」撒哈林伸手把少年的臉扭了過來,「有打算快些講,我師徒與王府糾葛太深,總要讓我明白是怎麼一回事。裡通外國的事情我都為你辦了,還有什麼信不過我的?我一把年紀了,還有什麼好圖謀反水的?」

  完顏康心道,也確請他辦過不少事情,便說:「他的辦法行不通的。」

  撒哈林皺眉道:「唔,你年紀還小,他一時也不會聽你的。你這是要另起爐灶,好不致全軍覆沒?」完顏康猶豫了一下道:「算是……吧。」撒哈林道:「不對不對,那也不用。你這也太實誠了。」

  完顏康嘆道:「緊要關頭,有人說,王爺兒子不是親生的,會怎麼樣?是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發完了呢?難道不會有疑慮嗎?」

  「這……」

  「何況,這裡面還有內情。」

  撒哈林奇道:「我不敢說自己聰明絕頂,世上的事情都瞞不過我。要說八年了,什麼事情都看不明白,那也是不可能,究竟有什麼重大的內情呢?」

  完顏康便將完顏洪烈如何謀奪包惜弱的事情給講了。撒哈林終於被雷給劈到了,呆立半晌,頓足道:「這事卻是辦得岔了!怎麼能……確鑿可信?」完顏康木著臉道:「不可信我用得著這樣嗎?總不能瞞我媽一輩子,我良心會不安的。」

  撒哈林倒抽了一口冷氣:「那……王爺王妃,這日子還能過得下去嗎?其實,就這麼過下去也……可又確實……那你呢?又認了他,又覺得他不對?這是為什麼?你的生父,你又待如何?若是不認,可於你不利的。你並不可以虧待他。」

  完顏康道:「他們給了我什麼,我便還什麼。」

  想了半天,覺得這家長裡短的確實糾纏不清,完顏康這樣處置,也不能說不對。還不如造反比較簡單直接,撒哈林直白地問:「還要造反嗎?」

  完顏康重重地點頭:「不然呢?我是選金、還是選宋?我幹嘛非要選一個呢?」

  撒哈林是金人,感覺十分微妙,問道:「你要做冉閔嗎?」他並非先知,自然不知道完顏康對楊鐵心的反感全在於十八年後重逢的表現,只看現在的表現,則完顏洪烈是小人無誤,楊鐵心倒是個義士,包惜弱也是個受害者。二選一,撒哈林憑良心講也要選楊不選完顏。

  完顏康道:「為什麼要殺人而不是救人呢?蒙古勢大,這個時候再內亂,是自取死路。」

  與聰明人說話,賭咒發誓不如講清利害關係。撒哈林暫時接受了這種說法,點頭道:「特斯哈說的,也算有道理,我卻以為,並不止如此。咱們來仔細合計合計。」說著,拖著完顏康,兩人在書桌前頭碰頭,小聲地一問一答。

  撒哈林道:「第一,中都未必會很驚訝,趙王的人緣總是不錯的,便是聖上要發怒,也要掂量掂量,必然是不會降罪的。然則你這世子恐怕也做不太好,趙王也要受些損失,如此,你還覺得能反成嗎?」

  完顏康道:「大金國造反,很難嗎?」

  「……」撒哈林沉默了一下道,「原本我就看出來啦,六王其志不小,你們總比今上要好些。那你,預備怎麼幹呢?」

  完顏康道:「我自己幹。」

  「哈,」撒哈林不客氣地嘲笑道,「得了吧,你?你是怎麼從少室山過來的你忘了嗎?你有兵馬嗎?哦,先帝給的,不是你親爺爺,現在你手上的只有五百人,大樂他們還有自己的想法,他們聽你的嗎?你有智囊嗎?哦,特斯哈那個小東西倒是有點腦子,可我看他耍心眼兒還嫩得很,不好生磨個一、二十年,他成不了氣候。旁的你還有什麼?」

  完顏康安靜了一下,道:「我識字。」

  「呸!」

  「漢、女真、契丹、西夏,我還識些白文,宋金兩國,加上西夏、蒙古、大理,你找這樣的人能找出多少?」

  「這樣都行,那老學究就都能當皇帝啦。」

  「我還會點武藝。」

  「呵呵。」撒哈林斜眼挑了他一下,沒明說,那意思:你又忘了是被大家捆成球團到驛站來的了。

  「放到軍中,騎射武藝也算上等了。」

  「你還有迷藥呢,咋不算上?」

  「嗯,那也算一條,」完顏康伸出了三根手指,「必要的時候,我也不迂腐。說明我腦子清楚。」

  撒哈林小聲呸他:「你明白個屁啊!」

  「我十四歲。」

  撒哈林突然不作聲了。年輕,在這個年紀能兼具這些優勢的人,那是極少極少的。這是極具潛力的配置,從最底層做起,哪怕不姓完顏不做小王爺,他也能爬得很快。這樣如果都不能出頭的話,那就只能說是老天爺給大家開了個大玩笑。就算是造反,也是越早準備越好,七老八十的年紀再造反,萬一死在造反的路上,才是真的開玩笑了。

  「可也太小了,」撒哈林指出了年輕的另一面,「你還什麼都沒有,還得從小開始做。」

  完顏康道:「金國還能再撐個一、二十年,從頭做起,正好。如今危機四處,卻是我的機會。」

  然而,還不夠:「一方諸侯而已。」

  「我捨得下大金國三個字。」

  撒哈林一把將他的領口揪起:「你還是要做冉閔?」他畢竟是女真人,自己譏諷朝廷,幫忙造反,都是可以的。做其他的就要考慮考慮了。

  完顏康哭笑不得地反握住他的手:「別鬧,快勒死了,死老頭哪兒來的那麼大手勁兒?讓人好好說話都不行,能不能聽我說完啊?」

  撒哈林虎著臉:「你說。」

  「大金國三個字,招恨。我的名字,由靖康年號而來。快一百年了,宋國的想法,不用我說你也知道的。誰背這個名頭,誰就要被這一百年的怨氣纏繞,靖康年多少冤死鬼在看著呢。你想兩全其美,那是不可能的。」

  撒哈林忽然失了力氣:「是啊,世仇。」

  「背著這樣的血海深仇,想讓別人原諒,來十個冉閔都不解恨的!這般深仇大恨,哪怕賠上身家性命,與你同歸於盡,讓漁翁得利,也是有人願意的。唯一的辦法,就是讓『金』字消失,或許能夠將現在的女真人從這債裡解脫出來。你南下說一句自己是金人試試?打不死你。老頭,本來就是燒殺擄掠做得不對,還要扛著這旗號接著打下去?」

  皇太極改後金叫大清,改女真叫滿洲,真是顯擺他識字多嗎?大金國三個字,是政治包袱,誰背誰要被壓壞掉的。連女真人自己,在事情過去五百年後都背不動了。【1】撒哈林撇撇嘴,晃著腦袋道:「完顏這個姓氏,也是不能要啦。」

  完顏康道:「這倒沒有什麼。姓什麼,有什麼關係?」看需要唄。

  撒哈林道:「我要想想。」雙掌撐著桌面,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完顏康也不著急催他,拖張椅子抵在他腿上,一推,撒哈林便不得不坐下了。他自己卻踱到桌前慢條廝理地吃起飯來,吃到半飽,撒哈林拖了椅子過來:「你不會做冉閔吧?」

  完顏康擦擦嘴,低聲道:「把要接手的國家弄成個破爛,我傻嗎?我在金國長了這麼大,回到宋國誰信我?但凡出了什麼事,一句『他生長在金國』我就百口莫辯,到時候我也只好反了。金國也會疑我,可我在這裡熟啊。在哪裡都要造反,不如在這邊贏面還大些。我眼下的困境,唯反可破。」

  這話說得太明白了,撒哈林放心了,道:「好啦,合計合計王爺那裡怎麼辦吧。不可思議啊!謀奪人妻?堂堂王爺,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看上宋國的婦人,一句話吩咐下去,自有人去搶了來孝敬。親自去做,誰信?你現在別想著這件事啦,沒用的。等你真的勢力蓋過他了,自然有人幫你,那時候,他的報應就來了。忍吧,別跟個竹筒似的,有什麼都往外倒。心無山川之險、城府之嚴,是坐不了江山、擁不得城府的。」

  完顏康無奈地道:「沒證據我敢說出去嗎?說一句不是親生的,你們都當我是瘋了,無憑無據說這個,不得給當成瘋子關一輩子?也就對你說了。」

  撒哈林恢復了一慣的嘴賤:「那不有義士等著收留你這心肝寶貝兒嗎?」

  「呸!」完顏康啐了一口道,「您老這嘴,有時候我都想撕。」

  「哼!對啦,王妃……」

  「我會上表不做世子,寧願做個小兵,去跟西夏人練練手,爭些功績。我媽不做這個王妃也好,真相也快出來啦。」

  「西夏?也好。他們現在雖然也不如當年了,總比要你與宋人對峙好些。要我看,聖上也未必就會讓你做小兵,或者說你欺君要砍你的頭。養這麼大個侄子,也不容易。他再虛偽,再疑心,十幾年相處,疼你的時候也不全是作戲。」

  完顏康低低地接口道:「何況父王還沒有親兒子。真是一個好把柄。養子可以從父姓,若要承嗣可就有的說道啦。他得留著我,到了父王死的那一刻,他便隨便安排我一個位子,卻將這些都收歸國家,又或者過繼個聽話的宗室過來,還要賺一個仁義的名聲。我可不能陷在這個泥潭裡。」

  撒哈林撇撇嘴:「這才是趙王的報應來了。你想那麼多干嘛?你若能全活這許多女真人的性命,我便做你的馬前卒又如何?你還真是去西夏掙點功勞吧,現在這個樣子,誰聽你的呢?威望,是自己做出來的。」

  金國這個樣子,西夏、蒙古、契丹、宋國,都討厭它要命,龐然大物的內裡已經虛了,一旦有個變故,便要被群起而攻,那時才是真的大難臨頭,抱怨報仇。若非已經覺出金國不對勁來,撒哈林怎麼會這麼順當就接受了謀反這樣的事情?一潭死水是不行的,攪一攪,或許還有希望。

  完顏康點頭道:「這是自然。」

  二人商議畢,撒哈林道:「我這下真成叛逆啦。」完顏康道:「難道我不是?只盼別嚇壞了師父。我再做不得好人啦。」

  撒哈林看不慣他這個樣子,譏諷道:「想做好人還不容易?回去將事情一講,帶著令堂走,誰攔你就打誰,再將王爺這個惡人一刀抹了。到宋國效力去,誰冤枉你,你辯駁不過,要捉你下獄,你就束手就擒。運氣好沉冤得雪,你就是好人啦。運氣不好,就是金國奸細嘛!又或者就留在金國,看他們問你一個行刺親王的罪名……」

  「好啦好啦,我都知道,還不興感慨嗎?」

  「等你事成,自然有人替你感慨,為你找藉口,事若不成,你做什麼都沒用了。你若凡事都想著誰好誰不好,要弄一個分明,那你就白在王府深宮長這麼大了。你要捨棄大金國,隨你,只要不捨百姓。可想要國家,你也要捨棄一些其他的東西。天下哪有白得的好處?」

  完顏康垂下眼:「我明白。」

  因有事,一行人加緊趕路,不日便回到中都。完顏康做好了興風作浪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