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教做人

  抵達中都的時候是傍晚。

  中都在望的時候,大樂握著韁繩的手心裡全是汗。他算是完顏康心腹,當時說的是渾不在意,心中卻也不是那麼塌實的。隊伍在離京三十里的驛站裡暫歇,卻見外面鋪開了儀仗,大樂心裡砰砰直跳,回頭說道:「小王爺,前面有人,小的去看看。」

  到了一看,大樂膝蓋一軟——完顏洪烈和包惜弱都來了。

  兩人想兒子想得緊,接到信便趕了過來。一見大樂飛奔過來,完顏洪烈猶自談笑風生:「你這東西跑得倒快,小王爺呢?」

  大樂結結巴巴地:「在在在在,在後面。」

  說話間,烏也已經跳到了御座上,將車駕了過來。完顏康是被特斯哈攙下車的,他一路想著心事,臉色並不好看,特斯哈以為他才下這般重大的決定,魂不守舍,怕他摔著,緊緊攙著他過來。

  長途跋涉的人,樣子總不會特別好看,不止完顏康,連跟隨的人都是一臉菜色——背著這麼大的事情,撒哈林等人都急於趕回中都,連操練過的精壯騎士都是一臉灰敗。

  完顏洪烈與包惜弱都很開心,相視笑道:「可算回來了。累壞了吧?臉都白了,歇息歇息,換身衣裳再進城。明天一早,咱們一塊兒進宮去。」完顏洪烈還說:「這回與西夏交戰打了勝仗,聖上可高興了呢。」

  看撒哈林雖模樣憔悴,卻是活了過來,也都覺得是件好事——鬼門關上將人拉回來,自然是個好兆頭了。連唐括鉉也因此告假過來,還捎來了宮中的口諭:「忽都忒沒良心,出去這許久。明天過來讓大傢伙兒看看,免教懸心。」

  撒哈林聽了,頗有點擔心,他怕完顏康心軟。相處數年,他也摸著了完顏康的脾氣,這會兒沒有「精分」這個詞,但是完顏康確實給了他這樣一種感覺。在大事情上,這個少年冷靜又冷酷,看誰都不像是在看活人。但在與真人相處的時候,又顯出了與之相反的特性。

  這是不行的!

  大傢伙兒響應號召造反了,隊長忽然說:「想想我大伯對我也挺不錯的,這反不造了。」這不是開玩笑呢嗎?

  不行!堅決不行!

  撒哈林重重地咳嗽了一聲:「哎喲,可有好多人惦記你啦~」

  完顏康知道他的意思,他對皇帝是沒好感,太子對他是不錯的,後宮的女人們更不要講了,從小看著他長大的。這一反,難怪撒哈林要擔心了。這不是一個適合說清楚的場合,完顏康對他翻了個白眼。

  才擔心著他,他就這麼地不要臉了,撒哈林的感覺,像是俏媚眼做給了瞎子看。

  完顏康心裡藏著事兒,不去看他,卻看向包惜弱側後兩步一個體態苗條的女子——梅超風居然變樣子了。她不再是一身黑衣,而是著淺青色的衣裙,腰音還垂了根綴著玉環的絛子,也不披頭散髮了,頭髮挽了個簡單的低髻,連臉都不黑了。倒將她五官娟秀的底子給顯了出來。完顏康故意笑嘻嘻地跟她打個招呼:「陳娘子也來啦?」

  大庭廣眾之下,梅超風不好抽他也不好罵他,只得低低答應了一聲。心裡卻想:小兔崽子,看你媽面子上!

  包惜弱笑道:「陳娘子也很惦記你的,好啦,咱們先進去收拾了,有話等從宮裡回來再說。」梅超風憋得要死,心說,等回去,我一定教這小兔崽子怎麼做人!

  兒大避母,完顏康去換衣服的時候,包惜弱並沒有跟著去,完顏洪烈知機,快步過來跟他說話,問他一路辛苦,又恨聲說:「我就知道遇到牛鼻子沒有好事,我已經禮聘到了幾位高手,這回比前幾年的功夫還要高些,你一定要帶在身邊,哼哼,下回他再來,必要他有來無回。」

  身世的事情,完顏康早經知道,完顏洪烈對丘處機的一切忌憚都只有武功一條而已。現在聘請了高手,這一條也要打個折扣,更有甚者,完顏洪烈還在考慮如何將丘處機給陰死。

  完顏康低聲道:「不用啦。」

  完顏洪烈道:「那怎麼行?你這師祖,是我看錯啦,以前覺著他教不會你內功,權當養個清客,沒想到他還能捨身救你。然而只有他一個人,那是不成的……」

  完顏康道:「我告訴丘處機,我都知道了,我會將我的身世公佈天下,讓他別再來找我了。」

  「什麼?」完顏洪烈一聲驚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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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包惜弱就在隔壁的房間裡等著,完顏洪烈二人講話,都不是粗門大嗓的豪放派,尋常她是聽不到的。這一聲驚呼的聲音著實是大,包惜弱就聽到了,走到房門口問道:「怎麼啦?」

  聽到她的聲音,完顏洪烈瞬間回神,笑言道:「正說著少林寺的事兒呢,你先別進來,他正換著衣裳。」包惜弱嗔道:「你們爺兒倆可真好,也不等我一起說,快些換了衣裳來。」完顏洪烈道:「知道啦。」

  腳步聲遠去,完顏洪烈面上再無了笑容,輕輕地看了完顏康一眼。只一眼,讓完顏康很想去摸悲酥清風——他從沒見過完顏洪烈這樣的表情。完顏洪烈卻踱遠了,往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又輕輕地看了服侍更衣的烏也一眼,烏也一驚,忙跪了下來。完顏康舊衣除了一半,立在一邊,心裡的不安更加強烈了。

  完顏洪烈問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召告天下?」

  完顏康背上躥起一片雞皮疙瘩,說話也有點結巴了:「那個,終究是、是隱、隱患,不、不如自己說出來,免得……免得……」直到此時,他才有了一種「這傢伙是為了搶別人老婆能弄死別人全家的人」的真實感覺。這是一個王爺,並且是憑自己的能力站穩了腳跟能夠切實謀反的王爺!慈愛的父親、笑吟吟的美男子?不不不,那只是他的面貌之一。

  完顏洪烈問烏也:「烏也?」

  不如為何,完顏康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爹?」

  烏也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不知道怎麼辦好了。他感覺得到完顏康的恐懼,所以他感到了不解——小王爺的計畫,不就是捅破這件事情,徹底讓別人不能再拿這個說嘴的嗎?小王爺又怕的什麼?

  烏也不是一個聰明人,一時間無法辨明情狀,完顏洪烈再問一句的時候,他便招了。在烏也的敘述中,完顏康的心越來越冷:完顏洪烈的表情,可是一點高興的樣子也沒有。直到此時,他才發現自己原來是這麼的弱小,他的一切確實是依附於這個人,他遠遠沒有長成到可以獨立的地步。而自己在他面前的退縮,令烏也受到了影響,他們,包括他自己,都沒有擺脫完顏洪烈的陰影。

  更可怕的是,他現在只能慶幸,並沒有向烏也說明全部的真相。沒有讓他去找什麼段天德,如果連這個都告訴了烏也,那才真是……無可挽回。幸虧,只是對撒哈林講了,而這個老頭子,還算可信。到底可不可信呢?完顏康又惶惑不安了。

  原以為自己已經能夠掌握一切,喝口水的功夫,就成鏡花水月。完顏康沒有做過宇航員,也沒有過失重體驗,但是現在,他卻覺得自己像是被扔到了茫茫太空裡,八面都空間,哪一邊也沒有一點實地可以讓它落腳。遠處的星雲是那麼壯美,明知道每一個小點都是龐大的星體可以承載他的軀體,卻都隔了幾萬光年那麼遠,腳踩不到上面去。

  完顏洪烈面無表情地聽完,輕輕地「哦」了一聲,聲音舒緩地問完顏康:「康兒,是這樣嗎?」

  完顏康大喘著氣:「是。」

  夕陽不像是緩緩下沉的,倒像是個頑皮的孩子,跳下樓梯一般倏地就隱在了群山後面。一瞬之間,室內便經歷了從晝到夜。包惜弱遣了丫環來問:「好了嗎?時候不早啦。」

  完顏洪烈眼睛裡一點笑意也沒有,聲音卻依舊是那麼地春風拂面:「就好啦。王妃要是等急了,不如做點事情,長途而來,他們也累得不輕,請幾個大夫開幾劑藥喝才好。尤其是老人家,傷才好呢。」

  丫環忙去回稟包惜弱。

  完顏洪烈忽然口氣一變道:「好啦,還跪著做什麼?還不快去傳令?天晚了,不好帶這麼多兵馬入城,免得御史又要囉嗦了,叫他們在城外駐紮著。人人有賞。康兒?衣服呢?快穿上,你媽該等急啦。」

  完顏康一個哆嗦,遲疑地望向他,試探地說:「爹?」

  完顏洪烈摸摸他的頭:「你呀,總是那麼心急,回家到書房裡咱們再慢慢說。」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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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王府,完顏洪烈設宴,給大家接風洗塵,宴畢,便留撒哈林與唐括鉉在府內客房居住,自己將完顏康領到書房說話。包惜弱嗔道:「有多少話說不完。」心裡也是狐疑,王爺這樣子,可不大對,過一時我可要問一問康兒。

  到得書房,心跳加速的感覺又來了。

  完顏洪烈背著手,望著牆上的一幅字兒,完顏康識得,宋徽宗趙喆的翎毛丹青與瘦金體書乃是一絕。徽宗、欽宗父子亡國被俘,徽宗在五國城過了好幾年才死,留下些東西也不稀奇。王府裡這些東西反而易得。

  完顏洪烈問道:「認得這是誰的字畫麼?」

  「趙喆的。」

  「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嗎?」

  「病……病死的?」誰去關心這個啊?

  完顏洪烈又問:「你為什麼想告訴他們?除了隱患,還有什麼原因?可是丘處機他們逼著你的?另一個同去的高手是誰?」

  「啊?」完顏康心裡默唸著撒哈林的教導,拚命裝傻,臉色卻白了起來。

  完顏洪烈一笑,走到衣架邊上提起一領外衣:「穿上,我帶你看一個地方。」

  完顏康臉色恢復了過來,一個口令一個動作,穿上了衣服,跟在完顏洪烈的身後。完顏洪烈看了直搖頭:「你呀,想長大就要長快一點呀。」

  「啊?」這回是真的不明白了。

  完顏洪烈笑笑,父子倆上了一輛小車坐穩了。完顏洪烈放下車簾才輕聲說:「康兒,我沒想到你這麼的天真。」

  完顏康來了精神,原來是因為這個嗎?這個他倒是不怕的,反問道:「有什麼不妥嗎?」

  完顏洪烈輕輕瞥了他一眼:「然後呢?聖上他的疑心病重到了骨頭裡,你又不是不知道,倒給他送去一個把柄!」完顏康不服氣地道:「那、那又怎樣?我便從一個小兵做起……」完顏洪烈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夜裡的車廂很暗,完顏康卻被看得毛骨悚然。

  完顏洪烈這才幽幽地說:「年輕人,想得很好。想過你爹是欺君嗎?想過你會有什麼下場嗎?」

  完顏康無法將答案說出來,心道,這個卻是不能告訴你了。

  身為一個有勢力的王爺,完顏洪烈在宵禁後出城並不麻煩。小車一路前行,到了一處營地。車簾被打開,篝火燈籠下,完顏康依稀分辨出這是大樂他們臨時紮營的地方。此時裡面一片安靜,酒肉極輕微的香氣夾雜在更濃烈的藥味裡。

  完顏洪烈先下了車,半側著臉道:「過來看看吧。」

  完顏康幾乎同手同腳隨他前行,營地一片死寂。完顏洪烈拉著他的手,攥得緊緊的,一個帳篷一個帳篷地點著人數:「這是大樂?嗯,他是這裡的頭兒。你看著他!一。這個是誰?哦,姓唐括的?二。這百人你都能記得住嗎?我都能的。三、四、……」

  一口氣數到了一百零一,一百個兵,一個隊長……的屍體。古代的星夜純天然無污染,滿天星子,天幕彷彿觸手可及。觸手可及的地方離你有多遠?一臂之遙。近得彷彿整片黑夜都壓了下來,只有篝火在跳動著,跳得更讓人生出恐懼之感。

  火光下,完顏洪烈輕聲道:「老駙馬教過你慈不掌兵嗎?」

  完顏康不知道怎麼回答,深一腳淺一腳又被拽上了車,再拖回府裡,重新站在燈火通明的書房裡,惚如隔世。

  完顏洪烈眼睛裡升起一陣的心疼,還是說:「我原本想著,你就這麼天真爛漫下去也沒什麼不好。我將一切都為你打點妥當了,你只管享用就好。不知不覺間,你就長大啦。西夏的事情,你做得很好,我以為不用再擔心你了。沒想到你還是……唉,怪我,我早該狠下心來,將那道士除了,誰知你終是受了他的激。快意恩仇?嗯?我教了你十幾年,你就學會這四個字嗎?我竟不知道你居然是這樣的頭腦簡單。」

  完顏康張張口,想說,那咱不是有勢力嗎?他總要忌憚的。卻才猛然醒悟,原來這一切,都是依託於完顏洪烈,而自己是在親手拆自己的後台。坑爹的是拆完了台自己並不能保證能下來。對撒哈林說的「我的優點」言猶在耳,此時回想起來,一字一句,都像是抽在了自己的臉上。

  完顏洪烈道:「你想的,也不能說是錯,只是時機不對。你糊塗!年輕人,心中有無數的念頭,恨不能一夕成真。你聰明、能幹、有見識,你說的許多事情,都很準,唯獨少謹慎與忍耐。三歲的娃娃,就想娶妻生子,四歲做爹,那是不可能的。」

  「就憑一個老頭、兩個小廝、幾個粗漢向著你,你想做什麼?他們有這個本事嗎?他們要是有見識,就該讓你閉嘴!等你積累了威望,別人想反對也來不及啦,沒有威望,說出來就是死。大樂向著你,因為一身榮華富貴繫於你身,你才繫了五百人,就想從中都安全脫身嗎?只有我做了皇帝,咱們才能活!你在系希望於僥倖!我卻不能。萬一聖上震怒,將你下獄,你有把握逃脫嗎?他那個人,你真吃得這麼準嗎?」

  完顏康如遭雷擊。

  完顏洪烈輕聲道:「你呀,還是心太軟,太實在。」他喜歡這樣的孩子,卻又有些遺憾。恰如包惜弱,若是如尋常女子一樣,那就沒有意思。可一直想著前夫,也是令人惆悵的一件事情。

  收斂了思緒,完顏洪烈道:「好了,這件事情我壓下來了。對外面說,你們路上染了病,病死幾個人,也沒什麼不對,明日也不要面聖啦。」說著,一點下巴。不遠處的海棠桌上放著兩把劍。

  完顏康如墜冰窖,他認得這兩柄劍,給烏也、特斯哈拜師的禮物,他親自挑的,遞給他們的時候還調笑地叫著「小師叔」。特斯哈當時無奈地說:「小王爺,不要淘氣。」這句話後來被烏也學了去,都成口頭禪了。

  臉徹底白了,失去血色的薄唇輕顫,將指甲掐進掌心,完顏康嘶啞著才問出兩個字來:「他們?」

  完顏洪烈拉過他的手,一點一點掰開他的手指頭,拉著他,走到桌前。抓著他的手按到了桌上:「康兒,快些長大吧。想要積累威望,不再受轄制,我給你安排。你好好想想。」

  完顏康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房間裡的,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經像個失戀少女一樣縮在床角了。不但姿勢像,做的事情也像是專拖後腿豬隊友。懷裡空了,劍也不知道怎麼沒拿回來。

  外來者融入一個世界要多久?

  完顏康可以告訴你,他用了十四年,都沒能融入進來,總將自己放到一個超然的位置上,高高在上的點評一切角色。是的「角色」。自以為已經看穿一切,這世上傻子太多,他可以掌控一切。指點江山,反金吞宋驅元,撥弄著劇情。好似在好整以暇地撥弄著一隻地球儀,指指點點,如何如何。

  完顏洪烈只用了半個時辰,就將他從自以為的外太空拉到了地球,扔膝蓋上一頓暴打。用百條人命告訴他:你還太嫩。摧毀他的驕傲,只在一條條的命令裡,輕而易舉。

  你只是個嘴炮!

  你只是個嘴炮!

  一聲聲回聲在腦子裡盤旋,完顏康只覺得胸悶氣促,窒息的感覺湧了上來。他的房間精緻而寬敞,此時四面的牆壁給他的感覺卻像是古墓裡的機關一樣往裡擠,幾乎要將他碾為齏粉了。

  吱呀一聲,門開了。完顏康險些失聲哭出來:「老頭,沒人再跟我說『小王爺不要淘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