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沒人了

  撒哈林的樣子並不比完顏康好,他受的打擊也不比完顏康小。

  平素指點江山,撒哈林說得也不比完顏康少多少。兩人氣味相投,遇到的打擊,那也是一同承擔的。撒哈林比完顏康更自責。他是長輩,並且沒有在第一時間裡覺得有什麼不妥,沒有拿出一個有說服力的理由去反駁完顏康。明明已經認識到完顏洪烈不是易與之輩,卻也默許了完顏康的做法。

  他本人極瘦,重傷初癒再受打擊,越發顯得乾枯了。他現在走路的樣子很滑稽,像個火柴人在做平移運動。只幾步,就平移到了完顏康面前,完顏康昂起了頭。

  外面梆子敲了兩下,十幾隻蠟燭的火苗微微地跳動著。撒哈林像個木偶人一樣呆滯地出現在了完顏康的面前,不忍看他泛紅的眼睛,輕聲說:「我的錯,沒有看好他們。你早就讓我幫著看好他們,等你長大的。」聲音裡也沒有了往日的傲氣。

  完顏康爬起來站在床上,站了一會兒,又盤腿坐了下來,仰頭看他。燭火的光線從撒哈林的背後投射過來,他的面龐一片暗黑。完顏康眼睛瞪得大大的,眼淚流出來也不在意:「老頭,這是我的錯。」

  撒哈林想了想,慢騰騰地轉地身,坐在床沿上,望著燭火出神:「你我指點江山,以為世人皆愚,可曾想過有這一天?」

  完顏康道:「便是我蠢,也不見得世人聰明。」

  撒哈林有點意思,強打起精神來問道:「年輕真好啊,你還有幹勁嗎?」

  完顏康沒回答,只是說:「他告訴過我,娘娘和先帝都知道。」而我,信了他。交了這樣一筆昂貴的學費,用別人的性命。說完,又覺得現在說這話真是沒意思。「我並不知道xxx」、「我以為xxx」,理由找到了,又怎麼樣呢?上學考試訂正了答案,這一回的分數都追不回來,何況是人命關天?

  這一回,是真的什麼都不想說了。說什麼呢?說都怪我信了他,以為他真的將這件事情做好了?說我以為我是走了正規手續的養子,沒想到他給我辦了假證?最讓完顏康難受的是,他一直知道完顏洪烈不是好人,但是自己還是一直信任著他的某些能力甚至是依賴的。完顏洪烈處理的事情,自己從來沒有操過心。如今卻被這種念頭反噬。

  撒哈林沉默了,坐在床沿上發怔。許久,才說:「不怪你。」到中都數年,完顏洪烈待完顏康如何,他是看在眼裡的。也之所以,完顏康才說身世的時候是沒有人肯相信的——哪家親爹能做到這樣,也是這孩子積了幾輩子的德才投了這樣的好胎。被這般對待,不信任這樣的一個人?那才奇怪。

  完顏康沒接話,怪誰,有用嗎?追究責任?現在這個樣子,能追究到誰?

  撒哈林深吸一口氣,遲頓地轉動脖子,問道:「你還要走下去嗎?」

  完顏康整個人一僵,重重點頭:「我要活下去!」

  撒哈林低頭想了一下,說:「我將他們的骨灰帶回會寧安葬,以後的路,就要你一個人走啦。」

  完顏康一怔:「你要走?」他沒想到,這件事情對於撒哈林的打擊會比對自己還大,他這就走了?「也好,我實在不是一個靠得住的人,是吧?」

  撒哈林搖頭道:「你身邊的人都沒有教你,不怪你。」這是他第二次說「不怪你」了。老人的氣息總是那麼悠長,長得你以為他吐盡這一口長氣就再也不會呼吸。撒哈林今天說話是那麼地慢:「宮裡的師傅很好,你讀經史學文字便很好。我那個徒弟,自己資質有限卻教了你,你練得比他還好。這件事情卻辦砸了……」

  「我……」

  撒哈林緩緩地擺手:「我做事不行的,想我活了快八十歲,卻並不曾做過什麼實事。你與我呆的久了也就只剩下誇誇其談了。我做事是不行啦,只剩挑剔的本事了。我下面說的,你可要記住了。」

  完顏康道:「你說。」

  「跟什麼人,學什麼樣兒。一、萬萬不要再與江湖人混在一起了!你要做的事,可比江湖凶險得多。總是想簡單的事情,快意恩仇,你的腦子會轉不過彎來的。二、忍,像這樣的事情,再來一回,你不會總有這麼好的運氣的。三、不要輕信!你有沒有想過,你對我說的可比對他們說的多得多?我若向趙王告密,你和王妃要怎麼辦?」

  完顏康背上的汗出來了,面上一片灰敗之色,蒼白的唇輕顫了兩下。撒哈林道:「便是我要告密,你又有應對嗎?看來是沒有的。不怕疏忽,怕連補救都沒想過!」

  完顏康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只是不停點頭。撒哈林道:「去找有用的人,貼上去,使勁學。我現在還要說,趙王格局並不大,然而做陰謀你比他差得太多了,這你要學。聖上那裡你也該留意看著才是,別像他那樣。若想治國成事,還要多多親近俊彥!朝中丞相們、將軍們,會治國的、會領兵的,去學!如果這些都不能讓你明白,就去讀書,多讀史書!」

  完顏康道:「好。」

  撒哈林定定地看著他,完顏康並不畏懼,撒哈林道:「趙王是個聰明人,你心生反意,他覺察出來……」

  完顏康苦笑道:「他疼我疼得緊。」

  「你還信他?」撒哈林的聲音透著濃濃的譏諷。

  「他是王爺,這些人命在他眼裡又算得了什麼?為了萬全滅口,我們該慶幸自己還活著,」口氣不由咬牙切齒了起來,「再說,用幾條人命,換兒子腦袋開竅,多麼的划算?」

  「你比他就差在這上面,簡直不像一個小王爺!」撒哈林嘆了一口氣,「說白起坑殺四十萬趙卒的時候,你可沒這樣。現在知道厲害了吧?你該知道了,我也該知道了。我教不了你什麼了,就不要再耽誤了你。我想活到你做成的那一天,不想因為我的拖累,我們都含恨而終。」

  撒哈林慢慢起身,在完顏康臥室裡踱起步來,踱到妝台前,掂起一枚靶鏡,遞到了完顏康的面前。銅鏡磨得十分光滑,反射出燭火的光來。完顏康望進去,一張憔悴的臉,鏡子裡的臉十分茫然地又轉了開去,看向了撒哈林:「?」

  撒哈林道:「對著它,叫聲爹試試,你是眼中帶恨,還是一臉冷漠?你若還這般不痛不癢斷定他對你一片關愛之意,信他信得五體投地,趁早與我一同去會寧,好歹能平平安安過一世。」

  完顏康的手劇烈地顫抖了起來,撒哈林將鏡子系到了他的衣帶上,道:「你這般輕描淡寫評論人的口氣,真與我像極了,真是討厭極了,也蠢極了!我們都蠢。我給你帶來的壞處太多,能給你的益處,就只有這個了。以之為鑑,勿蹈覆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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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芭蕉樣的靶鏡,巴掌大小,握起來沒有多沉,它甚至不能照出一整張臉來。完顏康捧著這鏡子,鏡子裡的人也看向他。他和完顏洪烈是真的有點父子相的,一般的眉清目秀,看起來一般的溫文爾雅。輕輕地牽起嘴角,鏡子裡的人也僵硬地一笑,比哭還難看!

  重來!

  直到雞啼聲響起來,東方泛起了魚肚白,完顏洪烈推門進來。

  完顏康輕手輕腳,敏捷地坐回床上。一條腿壓在臀下,一條腿垂在床沿,低著腦袋,整個人蔫蔫的。

  見到他這個樣子,完顏洪烈不由嘆了一口氣。聲音並不大,完顏康卻像只受驚的雛鳥,帶點驚惶地看著他,試探地問:「爹?」

  完顏洪烈獨自進房,將門帶上,緩步走了過來,瞄了一眼只剩一灘燭淚的燈台,捧起兒子的臉:「沒睡?」

  完顏康樣子有些昏昏沉沉的,攥著他的袖角問:「爹,烏也他們……」

  完顏洪烈道:「病啦,你也病啦,好好養病。過兩個月,你師祖會將他們的骨灰帶走的。」

  袖子被往下拽了拽,完顏洪烈道:「唉,他們是運氣不好。」

  完顏康顫抖的聲音傳了過來:「他們才知道的,他們……」

  「他們的家人,我會照顧好的。撫卹從優,你要覺得他們脾性好,我就從他們的兄弟裡再挑兩個來補了差。」

  完顏康心裡一片冰冷。

  袖角一沉又一鬆,完顏洪烈也有些不忍,依舊狠起心腸來道:「我從不與你說這些事情,便是不想你沒了天真率直。唉,造化弄人,你要走上這條路,就要受這樣的苦。你現在若是後悔,就當什麼事也沒有,依舊吃喝玩樂,想打獵,那裡還有人陪你,想玩了去宮裡也好、在宮裡也罷,我再為你找人,都好。嗯?康兒?」

  身上一沉,一顆毛茸茸的腦袋落在了肩窩上,完顏洪烈不由莞爾。

  【這一次,沒猜錯。】合上的眼瞼下,眼珠微微動了一下。

  完顏康這一覺睡了很久,再醒來的時候又是一室燈燭,依稀還有數人守候。打了個大大的哈欠,不及開口,便聽到梅超風帶點陰惻惻的調子說:「王妃,人醒了。」

  一時間好些人一擁而上,領頭的就是包惜弱。包惜弱已經很久不哭了,此時雙眼通紅:「可算醒了?太醫呢?」完顏康這一睡許久,倒是坐實了完顏洪烈所言「出京治傷,結果染上了疫病」,將宮中也驚動了,派了太醫來瞧他。

  完顏康看到包惜弱,也是一怔:幸好,我不曾想過將你蒙在鼓裡,也幸好,我不曾將衝動將一切早便告訴你。

  昏迷而醒,那便好生養病。宮中蒲察氏賜下來的物什竟比金主還要多,東宮亦有賞賜,已經出嫁的多保真還親自來過,卻被阻在了外面。

  完顏康只在自己的屋子裡,一句話也不說,書也不想看,默背著九陽真經,慢慢修練。待將第一冊練完,已覺身體輕盈,第二冊才開了個頭,撒哈林來向他告辭:「我要走啦。你……」

  自上次見面,已兩月有餘,天氣已冷,完顏康裹在寬大的裘衣裡整個人都瘦弱極了。完顏康道:「我很好,一路小心,我會去看你的。」

  「你長高啦,光長個兒可不行,還得長得壯一點才好。」

  完顏康勉強笑笑:「我送你。」

  「喲,不禁足啦?」

  「該面聖啦。」

  撒哈林忍了忍,沒忍住,道:「你那個師父,是個傻貨。」

  完顏康忽然撲了上去,語帶哽咽地道:「老頭——嗚——」

  撒哈林也是老淚縱橫,將這孩子摟了,才要說什麼,就聽到一個耳熟到痛恨的聲音感嘆地說:「康兒真是捨不得老人家,我也捨不得,此行為我們父子帶個歉。」撒哈林背上一僵,用力拍了一下完顏康的後背,極小聲說:「你長大啦。」鬆開完顏康,垂手說:「應該的。」

  完顏洪烈道:「康兒,你也該換身衣裳去宮裡啦。叫他們知道你好了,卻不去謝恩可不好。你這樣子,讓他們看了,唉,也能去去疑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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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得宮裡,金主果然疑心盡去。他總是懷疑這差點養熟了的侄子心裡怨他,更懷疑六弟有什麼陰謀,今日一見,第一份疑心先去了。等父子二人謝過恩,便說:「這是什麼病,這般厲害?也沒見下面報上來,瘦成這個樣子,太讓人心疼啦。皇后她們見了,還不知道要心疼成什麼樣子呢。去見過皇后吧,午膳就在宮裡用。」命太監去取藥材金帛賜給他,讓他好生休養。

  完顏康臉上一絲極淺的笑,才要透出來又不見了,看得人恨不得能將這點笑意抓出來一般撓心撓肺,輕輕地答道:「哎。」

  到了後面,果然被一群女人圍住了,多保真也回來了,一齊問他:「什麼病,現在覺得好些了沒?怎麼瘦成這樣啦?哎呀,長高了些。」多保真尤其激動,她擔心這個堂弟很久了,卻總是見不到,心裡明白這是父母怕堂弟幫她悔婚,便更覺得連累了完顏康。現在見他這樣,更是擔心了。

  蒲察皇后也是擔心不已:「幾個月不見,你可吃大苦頭啦。伺候你的人呢?真是該打!」

  數月不見,少年猛然躥高了數寸,又清減了幾分,帶著一股脆弱又憂鬱的氣質,只一眼,就將人看得心疼又耳熱。輕聲說:「我現在已經好啦,養病除了太悶,也沒什麼不好。」

  蒲察皇后道:「那便多出來走走。」多保真道:「就是,你還沒看過我府裡的花園呢。」

  女人堆裡周旋了一陣兒,完顏康只覺得她們似乎更熱情了一些,又微笑了一點點。金主那邊傳過話來,一同用膳。

  宮中的飯完顏康是吃慣了的,並無不適,席間,金主便說:「你也大了,光在朝上聽著別人議事,自己不去做事也是不應該。你先到東宮裡去,幫幫你大哥吧。」完顏洪烈在一邊敲邊鼓,完顏康便知道,這是他說的「安排」。

  怔了一下,完顏康微蹙著眉頭,金主不太高興了:「怎麼不願意嗎?」

  完顏康皺皺鼻子道:「我都不知道你們怎麼做事,不能說我搗亂。」

  太子笑了:「我教你。」

  完顏康才一掃愁容:「那可說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