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回程路

  滿載而歸,完顏康的心情很不好。他知道,城中百姓不捨的目光,不是因為對他有什麼感情,完全是對未來生活的擔憂。他在這裡,無論動機為何,大家還能過點安生日子,他一走,來的官員是個什麼樣子,那可就難講了。是以聽說大軍要撤,城內百姓竟沒有什麼歡喜之情。

  事到如今,完顏康卻也沒有理由再多作停留了。何況,氣氛並不友好。明知是自己自作自受,心情也絕難好得起來。他能做的,不過是臨行之前將兩城再巡視一回而已。必須得回去了,這些投降的宋兵,他得回去爭一個安置之處。好在有「獻城」之舉打底,話也好說一些。

  中都太子、完顏洪烈的書信又追至。太子是十分欣慰的,他總是擔心完顏康心太軟,聽說完顏康以極低的價格向宋廷開價贖俘的時候,太子驚出一身的冷汗,生怕他功虧一簣。不意有了驚喜,太子開心不已,連連問徒單衡:「如何?如何?」搞得徒單衡都看不下去要請假了,太子才收斂了一些,又寫信給完顏康加以表揚。

  完顏洪烈的心境起伏與太子基本一致,如今終於塵埃落定,生出一種「吾家有兒初長成」的自豪感來。又寫信給完顏康,說包惜弱最近擔心得病了,在聽說了完顏康的所作所為之後,病情才好轉,讓他趕緊回家綵衣娛親。

  其他如紇石烈執中告狀等事,二位都沒有多說——已經被他們摁下去了。完顏康這邊整軍待發,將降兵另編一營,發給補給的時候,中都已經在太子和完顏洪烈、兩位丞相的努力之下,決定將降兵另編一軍了。

  這大概是唯一的好消息了。

  一路行來,完顏康依舊不敢懈怠,唯恐數月努力毀於一旦,還依進軍時行軍之法行事。時值六月,田間青苗漸熟,完顏康勒令行軍不許踐踏莊稼,違者鞭三十。不許騷擾百姓,不許調戲婦女。他又深諳打一棒子給一甜棗的道理,又能保障軍士衣食不被苛扣。昔日喝兵血的部分官油子被他壓制得狠了,也得了甜棗——報功時完顏康絕不會搶下屬的功勞。

  幾手下來,竟是人人畏服,心裡很是願意追隨於他。後營原是他一路帶過來的,回去時更是士氣高漲。紇石烈執中所率之部卻與來時截然相反,南下時,他們是元帥嫡系,一路高歌猛進,大搶而特搶,不但搶敵方的,興起時連自己人都要搶上一搶。回來時,元帥自己都萎了,他們也不得不收斂。好在副帥體恤士卒,衣食上頭也沒苛待他們,還分了他們好些戰利品,倒也不算虧了。只是士氣未免有所不足。

  沿途州縣聞說大軍回程,一個一個都緊張了起來。南下的時候,北方地氣寒冷些,播種得晚,倒不是很擔心田苗被踩踐。如今再過一點時間就要收穫了,這要被踩踐壞了,補種也來不及了。百姓擔心官府催逼繳稅,官府也擔心百姓沒了收成自己政績完不成。再有更心繫百姓一點的,就要擔心百姓的日子過不下去了。

  有機警一些的當地大族,便向地方官進言,何不準備了禮物,先行勞軍?給元帥送足了禮物,再求他收束部下。地方官員以為甚妥,連忙準備了起來。完顏康一路收到禮物,還有些驚訝:「這是做什麼?」

  孫管事奉承地笑道:「必是敬佩小王爺您英武。」完顏康道:「我本來也這麼覺的,你一說,我就又不這樣想啦。」孫管事語塞。倒是魏三,被完顏康帶在身邊,聽了之後小聲說:「大約是有所求的。」

  完顏康笑道:「聰明人,你有想說的便說吧。」

  魏三道:「大約,是想請您約束了行伍,不要,呃,咳咳。」

  完顏康道:「你這說的倒是說對了一半啦。」另一半,自然是為了不要得罪於自己。又咐吩孫管事道:「不能不收,也不能全收。告訴他們,我本約束隊伍,不許踐踏莊稼,這禮要是為了這個,就讓他們都帶回去。留點吃食,給下面打打牙祭吧,總不能一點面子也不給。」

  孫管事笑道:「別人家出行,肥得流油地回來,小王爺出征,兩袖清風。」

  完顏康道:「虧不著底下的人就行啦。」

  孫管事依言傳信,完顏康道:「分一份,一模一樣的,交給魏三帶走。」

  一路這般行來,沿途官民人等驚詫不已,都說這回大軍是轉了性了麼?居然有了一點「秋毫無犯」的「王師」模樣。大軍行進並不瞞人,過不多久,便都知道這回是副帥主事,是以與主帥行事截然不同。議論紛紛,都以為完顏康才是可信賴的、幹大事的人。以為若是朝中官員皆類此,大金國也不會是現在破敗的樣子,百姓生活必能好上許多。

  這令紇石烈執中憤慨不已,卻又無計可施,只盼早日回到中都,好生籠絡金主近侍,好告完顏康一狀。完顏康哪在意他這個?早早將抄沒貪官那一份財物分作數份,只留數樣,其餘都散了出去。給皇后、妃子,那叫孝敬伯母,給公主們的,那叫想著姐妹,給東宮的,那叫逗太子新生的女兒玩。早就將金主身邊包圍了。

  公主裡,多保真與他最為親厚,聽了所謂「路上都說小王爺好,倒沒提聖上」的傳言,她便跑到宮裡來了。婚前鬧,說駙馬不合心意,婚後徒單家的政治立場還是影響到了她——徒單丞相併不喜歡紇石烈執中。她便回去對金主講:「要是打一開頭就照忽都的法子來,百姓早就稱頌您啦!誰叫您的元帥是只走哪拱哪的野豬呢?您的名聲,都是被他敗壞的!該謝謝忽都沒讓事情變得更糟才是。否則愚民就不是罵紇石烈執中,是腹誹您啦!」

  金主一想,果然是這樣的!他又覺得紇石烈執中只是粗豪,並不責怪紇石烈執中。他的心裡,還是覺得完顏康對宋的手段太溫柔,不夠痛快。

  這個多保真就懶得分辨了,只要她弟弟摘出來了就行。等著小孩兒回來,一塊兒玩呢。她的別莊,造好了。

  完顏康一路行來,紇石烈執中的心情也變得糟糕了起來,連帶的影響到了他的親隨們。見到親隨們都蔫了,紇石烈執中心中警惕不已,若是親隨都對自己失去了信心,那還怎麼混?心裡愈恨完顏康,卻又教唆自己所部不遵號令。

  一試之下,險些氣破肚皮。他所部好些人已在完顏康手段之下蟄伏了起來,並不肯動了。好在還有一些人,覺得這般行軍委實不痛快,略一攛掇,便發作起來。打了勝仗,不熱鬧一下,似乎說不過去。現在雖然晚了些,總比不熱鬧強。

  這一晚,完顏康練功畢,頓覺神清氣爽。孫管事卻急匆匆來報:「小王爺,小王爺,打打、打起來了。」

  完顏康不明所以,易州在處河北,也算是金國腹地了,怎麼會打起來?

  斫答正在隔壁習書漢字,雖不知道這個小白臉安的什麼心,但是能學一點東西,總是好的。不然總是聽不懂別人說話,也挺煩的。斫答也得承認,這個小白臉心地還算不錯。如今他也只能聽得懂一些簡單的漢語。擱下筆,過來給完顏康拿了件外衣披上。

  完顏康微一點頭,命孫管事前面引路。升帳才知道出了事兒,紇石烈執中部的土匪們憋得狠了,竟去騷擾民戶。也合該他們倒霉,本來遇到這樣的事情,只要不是太大規模的,百姓也都認了。不料完顏康是動了真格的,軍中也設有督察。易州大族張氏子弟張柔又恰在附近,張柔也習些武藝,也讀些詩書,頗有俠氣。聽到響動便說:「今副帥有嚴令,不許擾民,此必是散兵自作主張,我等擒了他去交與副帥,必不會受責。」招呼起民壯,將幾人圍毆擒獲。

  打鬥聲引來了督察隊,將雙方人馬一齊帶了回來。

  完顏康看這幾個兵士,越看越覺得這歪鼻斜眼的樣子像紇石烈執中。再看張柔,眉目間一股慷慨之氣,卻又不鋒銳。暗一點頭。先問張柔名姓籍貫,張柔自陳便是易州定興人,世代務農。完顏康笑道:「你可不是像土裡刨食的人呀。剛則易折,柔能持久,你的名字很好呀。」

  張柔蒙他向句誇讚,並不飄飄然,依舊記得兵士擾民之事,請他稟公處置。完顏康道:「我先同你說話,不問他們,便已是決斷了。」說話間,卻報元帥來了。完顏康再橫,還沒有正式造反,也不能將紇石烈執中如何。

  紇石烈執中過來,便向完顏康要人來了。且瞋目瞪向張柔,張柔也不懼他,還是穩穩站著。完顏康乍開五指,截斷了二人的目光。對紇石烈執中道:「國有國法,軍有軍律,營裡熄燈後跑出去的逃兵,您也要嗎?」

  紇石烈執中怒道:「我命他們辦事。」

  完顏康奇道:「是您命他們去搶劫的?」

  幾名兵士見到紇石烈執中到來,大聲喊冤,說自己是被從營裡擄了來的,是被冤枉的。張柔真是大開眼界,不想這些人竟能顛倒黑白若此。紇石烈執中唇邊一抹冷笑:「如何?你是副帥,不信自己的兵士,不信自己的上峰,卻信幾個民人信口胡柴嗎?」

  完顏康慢慢地踱步,輕聲道:「推出去,斬了吧。」

  紇石烈執中又驚又怒:「你!」

  完顏康身量已高,逼視著他,依舊語氣輕柔地道:「元帥以為,督察隊都是死人嗎?」

  竟不顧紇石烈執中的反對,將人正法。紇石烈執中大怒,完顏康慢悠悠伸出拳頭,將指節捏得啪啪作響。紇石烈執中……唾了口唾沫,退了。完顏康對張柔微笑道:「也就這樣了吧。」張柔不無擔憂地問:「副帥回去,要如何交代?」

  完顏康嘆道:「交什麼代呀,扛著就是了。」張柔目光一黯,孫管事心道,小王爺這可真是高呀,又要得許多好評啦。